第9章 轻薄登徒子

裴铭去年重阳后才升迁入京，又因守着国孝，一年来正是低调韬晦之时，上任后除了拜会几位师友外少有旁的交际应酬。今年圣人借着赏菊之名大办仲秋宫宴，在京的王宫勋贵们顿时闻风而动起来。动辄香车宝马携众出游，又或是曲水流觞，飞花令席，赴了不少大宴小会的裴铭终于开始理解恩师昔日所言京官善饮是为何意。

马车才驶入坊门，暮鼓声便己敲响，裴铭跪坐毡毯之上，双指不住揉捏鼻梁，压下随着车架摇晃涌上来的醉意，今日宫宴之上圣人着意提起大理寺清查旧卷司平冤狱有功，言语中很有嘉奖之意，司内两位官长很是得脸，推杯换盏间自己也陪着多吃了几杯。

车厢空间狭小，案几上描金错彩的鎏金篆花漆木食盒不时散发出阵阵清淡甜香，酒意总算有所缓解，复行不过一盏茶时间，马车厢壁被刘昌敲响：“阿郎，咱们到家了。”

裴铭弓身站起掀开门帘，仲秋的风尚留着些燥气，暖风迎面而来扑得人摇摇欲坠，摆手推拒侍从相扶之意，只手抬起揉捏几下鼻梁压下嗓间痒意开口吩咐：“车厢案几上带黄签的食盒送到母亲房中，晚间赏月时奉上，再告诉厨房做些易消化的小菜即可。”

摇晃着摸回自己房内，书案上己有厨下送来的解酒汤，裴铭略坐片刻，待神思清明后才着人打水沐浴。

月色皎皎，管家依着母亲将饭席摆在后院花圃中，侍女提着风灯引路到达时，亭中帐下己是言笑晏晏之景，瞧着目下热络光景，白日里早己笑僵的嘴角也不自觉。

“你怎回来得如此迟，可是宫宴上见到佳人便不知坊门在何处了吗？”

人还未步入亭中便听得狂客逼人之音，裴铭才勾起的唇角复又压下，忍不住搭话轻讽：“是又如何，你这登徒子面皮可是从旁人处借来的不成，怎生的这般厚。前次韩相公宴请，也不知是何人醉卧街巷致使坊丁扣押的？”

“不才正是在下，金陵柳氏十一郎是也！”

来者却也不是旁人，正是裴铭好友柳瞻，先守父丧丁忧再守国孝，此时尚未复起，故而便操着闲心陪朋友共贺佳节，顺带蹭饭来了。

古语有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山中求学时不少同窗纳闷此二人何以知交莫逆。后来杜瑾好奇，也作此问，谁知对方把着折扇摇头晃脑，一副“这你就不知道罢”的欠揍面孔得瑟：“非某之预也，实在是你家裴郎君与鄙人本就是同样芯子，不过惯常颜色冷肃，面庞又生的俊俏，遮掩得极好，还未被众人看穿罢了。”

许是此情此景并不常见，亭中侍从仆妇俱笑得前仰后合，裴母更是打趣道：“二郎何苦来哉，此等唇舌功夫你如何赢得过十一郎。”

柳瞻朝着来人招手，殷勤斟酒，宛若主人家般推着碗盏催促：“明光总是这般持肃多没意思，须得时不时逗弄一番才不至于做了朽木不是。”

等到裴铭落座，柳瞻没忍住凑到近旁小声正色：“真有佳人？你适才可没驳斥我呢，快说说怎么回事啊～”见裴铭垂眸不语，酒意上头的柳十一又凑到裴母身前告状：“婶娘看二郎这模样，怕是真被哪家女郎勾了魂魄，怕不是好事将近？”

裴夫人惯常喜欢这位魔星，此刻也配合着喧腾，吵着裴铭要听详解。

闹不过，又没法子恼怒，裴铭只得据实相告：“并无佳妇，不过宫宴之上幸得一位女官提点，免去一场病疫，见到糕饼一时想起罢了。”

似乎怕言辞无法取信，裴铭将仆妇呈上来的御赐仲秋糕拖到近前一一翻开，除却几块白皮子雪团豆沙枣泥馅儿的，几块烤皮月饼翻开除却新奇花鸟，还篆有字样，倒是不少松子酥馕之类。

柳十一打瞧见松子二字便谢了气软倒在桌案上，裴铭食不得松子，求学时误食了同窗糕饼顷刻间便发红疹，喘息艰难，须得灌下药呕尽才能消退，不失仪于君，的确也算救了性命。

云移星隐圆月高悬，柳瞻侧靠着栏杆赏菊兼带赏友，所谓灯下爱看美人，红烛高照映着花团锦簇，越发觉得裴铭此人真真浪费了这副好皮囊——电光火石间似乎想通什么关窍，立时又攀上好友双肩猥琐道：“那女官又如何发现你不食松子的，莫不是六部官长多老叟，裴郎倜傥风流一枝独秀哦～”

内宫女官天子近臣，随意不可攀折，回想起女郎桃李面容，裴铭不住正经声色，飞去一眼斜睨轻斥道：“女郎桃李之年，今日作君子菜，又以佳肴入画隐喻诸士子宁折不弯之气节，与几位相公对答时亦不见惧色，圣人己赞了才思敏捷心窍通明，端庄妍丽语等语，可见并非池中之物。不过几大白下肚，你难道真醉了不成？”

裴柳二子，昔日也被山长称双壁的，自然不是凡俗痴傻之流，听见好友提点顿时收起调笑之色，再次言谈时己正经柔顺不少。

佳人事不好再谈，裴铭只能询问其起复事，得知吏部己拟定了京兆司法参军一职，节后按律例进表即可获批上任。

裴柳两子既为发小又是一榜登科的同年至交，见其说话时颇有不以为意，不由蹙眉，思索再三后还是劝了几句：“你莫嫌参军青衫低陋，京兆是非不知繁几，王公贵胄，勋爵权富，京兆府司不免多打交道。我知你心性风流不羁，结交士子开拓些眼界学识是极好的，只是切不可胡言乱语，随意攀折，也别再做出醉卧街头等惹人参奏之孟浪事来。”

二人各自有主见，只略说几句便再饮起来，倒是裴母听完很是欣喜：“你二人交情本就极好，如今十一郎将在京任职，住房可挑好了？不若先在家里暂住吧，我年纪大了，就喜欢你这般鲜活的孩子，二郎实在太闷了些，日后得了新妇可怎生得好？”

家慈这般扎心之语，裴—未婚—铭理亏得很，只能叉手请罪任由柳瞻嬉笑，心里不知为何又想起今日所见女官来，大约是其一人安处便是吾乡之语，让自己联想起如今顾师之处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