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盛夏小甜水

盛夏日光炎炎，饶是“三大内”圣人起居摄政各座大殿都用冰块镇着，还有宫人以风轮纳凉，室内温度却没降下多少来；加之前朝似乎有些风雨飘摇，内也不调外也不顺，大明宫新主人即位后的第一个夏天过得显然十分不易。

帝王心情欠佳，阖宫上下伺候的嫔妃御女也都小心翼翼，相隔半座宫城的崔司膻也借张内侍唇舌提点，生怕不太着调的爱徒随意出头。谨遵师训的杜瑾很是谨小慎微一段时日，每日只做寻常膳食进上，不图功劳赏银，只求不犯忌讳落下差错。

然而，当张内侍求到眼前时，杜瑾开始理解当自己不找麻烦，麻烦却主动上门的顶级烦恼。

“圣人近日很是恼怒，似是关乎些前朝旧案。”张内侍擒着碗冰绿豆端坐在上首位面色沉凝训话：“宗正寺、司宝局、礼部，三司皆发落大半官员，这些时们可提起心吧！没事的都离御前远着些，尤其是奉膳的几个，当值时机灵着些，可别轻忽丢去性命！”

众人垂首领训称是，噤若寒蝉，得过敕令后散去各安其职，只是脸色大多苍白，连往日最皮的小宦都绷紧了脸行走。

“瑾娘停步，某有事相商。”

正当杜瑾随着大部队准备回灶头忙活，突然听见句死亡召唤。一转头就见张内侍虽眉头皱起似有薄怒，双眸中却隐约透着些笑意，杜瑾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家师傅大人有什么新指示，忙跟着朝外头连廊走去。

下房地处整座宫殿最后头一侧，两侧有花树环植，环境本是很清净幽爽，奈何夏蝉破坏性太强，昼夜鸣叫不停，可烦人得很！

“日色灼灼国事纷扰，圣人己有许久饭食不香，你这婢子既管着膳房，竟使主上至此，定要治你个渎职之罪，你可有什么要辩解啊？”

内侍大人话虽如此，一个啊字尾音却拖得老长，戏文唱腔似的，杜瑾秒懂，连忙叉手屈膝告罪：“婢子知错，还请大人饶恕。”

当初在尚食局时，与这位张内侍接触不多，偶尔遇上，也多在崔司膻处，只觉着这位大人颇具威仪。如今在他手底下做事，朝夕得见，滤镜破碎，这分明是个老顽童在装样子到处唬人。

张内侍见她不接茬，又故作羞恼状，抬起拂尘柄敲了两下杜瑾发顶，收起顽童样子正作神色点破话题说道：“女娘大了，再也吓不着咯。圣人饭食不香倒不是老头子诓你，自入夏时气不好，暑热实在难熬，朝局上也不顺，大案频发，圣人消瘦清减许多。”

许是不可多言政事，杜瑾耳朵才竖起来，就听见话头转回圣躬安不安。张内侍看着她双眸眼光亮起又暗下，臊眉耷眼模样，伸手虚点了点以示警告，又接着自顾说起来。

“这几日更是急火攻心，烦躁郁结，口角下竟生出许多燎泡。太医虽开具方子，只是那苦药汁子即热烫又苦涩，这炎暑当口怎吃的下去，故而总也不见好，几位娘娘们可都急坏了。”

话说到此处突然顿住，只见这位发色花白的掌权老内侍大人正似笑非笑盯着对面垂首装傻充愣样子的俏丽姑娘，还假模假样拘个礼，吓得当事人慌忙闪躲。

“前次与你师傅闲谈，她曾提及瑾娘曾研制过许多解暑吃食，先帝及诸位太妃们也夸口赞过的，这档口可不好再藏拙，且拿出本事来罢，圣人好了你也得好处不是！”

内心虽气恼他捉弄，但也知道所托之事在某种程度上关乎同事小命，杜瑾思量片刻到底还是接下差事。

若说夏天什么最解暑气，那必然是冰镇西瓜，一勺下去甜滋滋冰凉凉，管他如何郁结，也能短暂原谅这纷扰凡尘多一秒钟。

然而，大明宫内没有冰箱，公元八百多年也找不到8424麒麟西瓜，呜呼哀哉！

但话又说了回来，八世纪离工业革命差得还远，现代电冰箱还不知道存在什么梦想里，藏冰制冰等技术自秦汉前己很成熟，如今宫内便用着施金错彩豪华版簪刻黄铜包银嵌套西方冰鉴，专供帝王所用冰品。

传统冰鉴西西方方体积庞大，即不好轻易挪动，由于信息面缺乏，嵌套外没有隔温材料包覆，保冰效果并不多好。再者，宫人奉膳自有一套流程，所耗时间不短，再好的冰也留不住。

张内侍听过分析后刷脸请动司宝局新任司宝大人，根据杜瑾所绘制简图，就隔热保冰与便于移动两方面加班加点改进，不过几日成功制得几只露营冰箱似的半人高冷藏柜。

新款冰鉴底座加增承重板，西角有上好精铁所制移动轮；嵌套分为三层，内里照原样加冰块，外层塞上一圈细密丝绵隔温，最外围还用防水油布填充棉絮裹缚。如此改变下来，形状款式虽显朴拙，但经过经过实验，同等时间下的保温效果提升一大截，能省不少藏冰。

圣人私库藏有一套波斯上贡的夜光琉璃瓶盏，杜瑾只三月跟随盘库时见过，惦记老久，这次也终于得偿所愿。虽然这时候西瓜还是个白囊球，但是长安水果资源还是很丰富的。莫说正当时节的樱桃荔枝，河西葡萄，波斯扁桃，还有各色各样的杏瓜榴梨，味道比千年后也不逊色多少。

将汁水丰沛鲜果捣烂过滤榨汁，以脱色冰糖增甜，用琉璃瓶盛放搁在冰鉴里，往年夏日小甜水总是一碗一碗上，哪有挥手即来得爽快。剩下的碎果肉也不浪费，剔去仔核，兑上温热的琼脂水倒进新制的杨木膜具，冷却成型倒扣进浅口荷叶边汤碟，与各种切碎的杏子荔枝这等不适合榨汁的果子做成冰碗子消暑。

于是接下来这三伏天，圣人也不觉着汤药苦，阖宫上下又开始飘起粉红泡泡，跟鲜榨的樱桃汁子一样。外调内顺，帐下议事时也和颜悦色起来，听说己然颁布了许多仁政。

裴府尚没有女主人，自然飘不出粉红泡泡，不过自从厨下多了种名唤果汁的饮子，小子们倒是觉着自家府里弥漫了月余的怪异气息消弭殆尽。

自内造司开始对外售卖各种型号的冰鉴盒子，知晓主人惯常苦夏的裴府管家也花重金定购了一大一小。果然，近日总是眉头紧皱的阿郎也松散许多，晚间陪着老夫人用膳时，还说起帐下奏对时圣人赐下的冰碗子来。

“圣人用的冰碗子，各色瓜果只取最鲜嫩甘甜的一块，再拌上软弹的果冻，浇上蜜浆，从冰鉴里启出来时还冒着白烟，一口下去暑热尽消。”

“那阿郎食的也同圣人一样吗？”母亲近前伺候的小婢子好奇得很，连手中摇着的团扇也不住停顿，高束的交心髻随着脑袋歪起，忍不住好奇问询：“果冻又是什么，未曾听过呢！”

半大孩子幼稚童趣，瞪大眼睛，惊乍模样逗得母亲拍手仰笑，裴铭看着心情也好，虽说私传内家事不好，不过此时也乐意多说几句，与大家一同凑趣。

“圣人所食之物怎会轻易赐下，只是一样的做法，顶多瓜果不那么讲究罢了。至于那果冻，形似豆腐却晶莹剔透，也设了几色，模样也千奇百怪，该是浇筑所致，只是不知其法。”

“有一种果肉做馅儿的，各种模样，倒扣在白瓷碟子上，听说有回户部几位郎官赐下的是元宝状，内镶的黄灿扁桃肉，几位官长也赞精巧有趣。”

“也有私下打听制法的，只说是先从圣人宫里传开，似是用了琼脂，将来若真得了方子，或可让府里庖厨做来试试。”

“听说去岁三伏还未有这新奇东西，到底今上才思敏捷，政事通明，于烹调之事上也如此雅致，我等凡子确不能及。”

结尾时裴铭按惯例赞颂一番天恩浩荡，众人也纷纷点头称是，一顿暮食，主仆尽欢。待观察到母亲面有倦色，裴铭适时结束话题，再服侍完汤药后才行礼退去。出来时母亲身旁仆妇打着风灯引路，裴府家风和睦，亲近的仆妇很能说上几句话。

“阿郎若是得空，很该多陪夫人说话的，汤药喝的苦，说些新鲜事心情总能好些，阿郎说是也不是？虽说韩家老少夫人常来探望说话，可咱们夫人身子总不见好，什么乐游原太液池的，只能心驰神往，也太惋惜了些。”

“阿郎莫嫌老婆子我嘴碎，案牍仕途固然紧要，可身边人也不可罔顾了不是，当初便是——唉！不提这些老黄历，只是府里合该娶位新妇子，有少夫人陪着说话解闷，郎君在外头也可安心办差不是！”

母亲缠绵病榻己有大半年，裴铭心下本就惶恐不己，听到这话更是静立垂首听训，这位嬷嬷自小服侍主人，跟随裴母大半辈子，又是多年照顾自己的长辈，很是有些威仪，便是裴铭这位主人此刻也只有连连告饶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