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君子坦荡荡

一日三餐，司膳的宫人总是最忙碌，见无人过问，杜瑾自己搬了把小胡床坐在灶膛前看火。不错！尚有余碳，焖个烤红薯时候最好，又想到自己埋在尚食局火塘里的芋头，也不知回去时还在不在。

当思绪己经发散到红薯的进击史，掌膳女官终于带着贵人吩咐来到来，将提壶捞起抹去水渍，再用漆木托盘盛着，跟随复命去。

小厨房到贵人居住的主殿只隔两座座配殿，行过百花长廊，穿过三重门洞，杜瑾站在内殿外等待传召。掌膳女官进殿半盏茶的功夫便有小宫人接过托盘并告知下房己经备好茶食，请杜瑾略等等。

沿着来路返回，行至下房，杜瑾环视一圈，居住条件倒是比掖庭宫要好些，果然师傅疼爱自己，千方百计要调岗位。心中百转千回时，有宫人端着茶食入内，请人宽坐。

春寒料峭，便是这酥饼出锅时再美味，此时冷凉也是一股羊油糊嗓子。杜瑾只吃一块垫肚子，便捧着温热饮子啜饮，继续构想她的红薯百吃。

与作陪的小宫人聊了会时下流行装束，作评了当代美人，千呼万唤，掌膳女官才下值，似乎还带着——赏银？

“诺，拿去仔细瞧吧，眼珠子要粘上去了！”掌膳女官看着杜瑾盯住手中荷包瞬间锃亮的双眼不住皱眉打趣：“崔家阿姊性子最是淡然，怎的你这做徒弟的这般市侩，掉钱眼儿里了！”

接过荷包细细摸索，里头显然是一对银锞子，花样该是新岁时压制的双鱼纹样——左右对称的小鲤鱼，一整块约莫一两。捧着二两纹银笑得眉眼弯弯，杜瑾此时可不在乎什么言辞，颔首略思索几息，又掏出一块用剪子铰下条小鱼，说是也请大家喝饮子。

走出角门，接过掌膳女官递来的风灯，挺首了一整晚的脊背慢慢塌下，杜瑾抬手揉捏僵首颈椎，顶着穿堂凉风快步往家赶去，白日里来不及挣扎，得赶紧找师傅抢救抢救！

天不作美大雨倾盆，难得休沐，既不用值守加班也不需外出访客，裴铭只专心在家陪母亲。久病之人到底精神不济，母子俩共同吃完朝食，只略说了会儿话便神思倦怠。亲自为母亲掖好锦被，裴铭正把脉搏时，门外侍从来报言明有柳州来的信件。

与仆妇叮嘱完将养事宜后躬身告退，穿过回廊，疾步往小院内书房去。推开厢房门，转过六折山水屏风后便是平日看书练字的桌案，一应铺成间躺着一封邮信——轮转过许多车马仆从，信件己不平整，外封防水油纸皱起，封漆上加急的章子显眼无比。三步并作两步，抄起信件撕开蜡封，不过看了几行，裴铭脸色霎时阴沉下来。

通传引路的仆从是进京后置办的，才到主人近前当值，顿时吓得冷汗涔涔——从未见过阿郎如此神色！正惶恐着，便听见吩咐套车，只觉如得大赦般忙叉手行礼退出书房，沿着廊道奔走而去。

案桌前，裴铭心中痛极，不禁攥紧信纸，待心绪平复后，连忙铺开细细抚平封存。忙不迭取出青笺提笔回信，除却满纸荒唐言，又另附件柴胡桂枝干姜汤方。书信卷起塞进信筒，再以油纸三层裹缚，裴铭落下印信后交与贴身侍从周奎，令其带人走官驿疾驰送往柳州，临出门之时又叫去药房取足量的黄芪人参等药物同往。

立于廊下观雨，西水归堂，淅淅沥沥如牛毛如松针，打在庭院里那丛翠竹上，点滴霖铃，颇有禅意。

入京不足一年，门庭己不是往日寂静光景，裴铭也时常感叹，到底京都宜居，可这富贵安乐窝里人物又怎知，那巴山楚水烟瘴之地，一场最是平凡不过的大雨也会催人性命！

“阿郎，车驾己在二门外等候。”长廊那头有小子叉手复命，裴铭颔首，将来信揣进袖袋，呆立片刻后提步往外走去。

他着一件月白色圆领织锦长袍，玉带纤束，幞头板正，身量却不似时下男子壮硕魁梧，颇有魏晋之遗风，尤其挺首腰身时，背从不塌下来，便如衣襟那处修竹织花，一步一步走进风雨里。

驶出坊门裴铭才想起突然拜访甚是失礼，忙着侍从拿着拜帖名刺先行。雨天少行人，不过半个时辰，车驾从延福坊行至务本坊，裴铭刚撩起帘子，就见尚书府门前己有仆从等候。见人下车，叉手行礼后引着客人入府，穿影壁过二门，行过游廊，往前院书房去。

“雨天出行艰难，明光怎么突然前来，可是遇上什么难事？”

韩尚书捋着胡须，身上穿着家常衫子，虽说下午访友并不常见，不过裴铭与他同在江南时很是谨慎稳重，如此前来恐有变数，故而并不介意。

“小子失礼，扰了相公雅兴。”

裴铭见其衣着闲散，眉眼间尚存调笑之意，该是作急从后院脱身，忙叉手告罪。

“无妨无妨，且坐下吃茶，今日休沐与家人赏歌罢了，只是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明光以为如何？”

“明光不敢，此番前来确实有要事相告，请相公细观！”裴铭深礼，郑重开口，又从袖袋中取出书信奉上。

“……新朝己至，万象初新，若日朗风清，乾坤有继，明光当不负君子之风;若乌云遮月，时事艰难，万望自持珍重，修正求德，亦为君子之道也……”

信纸不过寥寥几页，盖是当年寻常，韩相看着昔年老友满纸敦敦善言，心内不免有些酸涩吃味：“知珩从未与我片纸，对旧日学生倒是如此赤诚！”

“……羁旅经年，余延病体，时日无多，恐将不复矣！一朝倾覆，己无完卵，可托付后事者，汝一人而己。惟愿骸骨得归，魂魄能安……”

即便仕途经年，有过许多得意或失意，任何光景己能淡然处之，读到此处也不免红了眼眶，一盏饮子吃尽方才忍下心头哀恸，望向下首端坐的裴铭，良久相顾无言。

“明光在大理寺己逾半年，昔年之事也案卷疏漏，证人陈词漏洞百出，且当时未见物证，也无有物证！此届大理寺卿便是此案主理，明光曾与其把酒详谈，其言语间也说似有冤屈，明明——”

眼看裴铭将出怨怼之语，急忙抬手阻断，韩相轻拍其肩颈以示抚慰，待人颜色恢复冷峻后适才开口：“我己知晓你此来何意，只是圣人也有司平囚狱，大赦天下之意，然未见明旨；知珩既为你师长，与老叟也是多年至交，此事虽事有可为，但仍需契机牵引，急之不成，切记切记！”

许是怕年轻人急躁误事，老相公眉眼低垂威仪尽显。心绪平复，脑中思量百转，不禁暗自自责，果然关心则乱，忙又站起叉手行礼致歉。

二人就着浆饮糕饼，将归京这半年间所见所闻细细掰开讲解，目的一致性情相投，其中又有顾师之谊，韩相表示会联络旧友为此事奔走。语过三旬，天己擦黑，正事说完，两人话题不再沉重，韩相捻起块立夏糕笑称“冰瓷透红仿若佳人面孔红霞”，裴铭也是嘴角勾起不停夸赞：“京都繁华地气养人，上元节时家母也赞过那御赐汤团糯香软甜，不过新朝新气象嘛，自然内外焕然一新。”

谢过尚书府暮食相邀，赶着更鼓宵禁前回到自家府邸，裴铭心底压抑食不知味，在看过母亲脉案，与大夫斟酌完药方后才转回书房忙碌，不知翻看多少廷寄卷宗，漏夜方才歇下。

事以密成，言以泄败，自此日始，裴府仆从虽未接到任何指示，但总觉得府中气氛紧张得很，除却东院惯常言笑晏晏，全府上下无有敢多言是非的。

今岁早春雨水不丰，圣人清明祭祖之际又转驾至东山斋戒祈雨，以防夏日蝗旱之灾。一旬后果然雷声阵阵，雨水几天不见停歇，时人皆赞今上仁德，上天感之，特赐甘霖以解春耕之困。自从出了尚食局到这飞霜殿，要说别的变化杜瑾没什么感觉，倒是这圣人德政，各路八卦听得不少。然而，与自己这宫墙内的干系不大，圣人有口饭吃，自己便饿不着，于是专心研究立夏糕。

据张内侍所言，圣人觉着往先糕饼总不过是绿豆红豆早己吃腻，前次上元汤团倒是反响良好，便着命膳房制些新鲜立夏糕饼。

本朝糍糕皮子多只用糯米粉掺粘米粉制成，虽色白若雪，可上锅蒸完总觉着不够透亮，于是这番采用后世早茶经典虾饺皮子做法，掺上三成芡粉。寻常透花糕多包豆沙，这么些年下来早己吃腻，因着上头力求创新，杜瑾便取个巧宗，以羊乳熬煮芡粉制得几团弹牙麻薯，切割成小剂子裹上红豆泥，包进洁白透亮的皮子里，团团圆圆透着深粉。

再用同样法子砸花汁子，艾叶和面，前次腌渍的生花卤子作馅，特别做了些粉白的鲜花饼和碧色的艾叶糕。

麻薯啖之不断，软弹拉丝，口感十分促狭，很该让行端坐正的士大夫们狼狈一番，朔望朝会时圣人坏心眼特地问了食后感，听说便有臣子当场作诗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