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共欢新旧岁

天家封印，正是各府闲适猫冬时，饶是坊丁日日殷勤铲除，积雪的街道也被马蹄踩踏得湿滑难行，想来也是这个缘故，裴铭来时只牵着缰绳，笼着皮裘氅衣端端立在廊下等候开门。

再过几日便是新年，辞旧迎新时少人来，酒肆也提前闭门谢客。阿环他们扫尘忙碌弄得灰扑扑的不好接待客人，来迎人的便是家主人本人。

许是图个吉祥，女郎今日装束很是喜庆，内里着一套交经宝相只花缎子，外罩绯色羽织细裘毛氅，愈发衬得其面庞润泽细腻；兜帽滚着圈翻毛镶边，许是来得急促并未打伞，毛尖尖上挂着不少晶莹雪花。

裴铭眉心蹙起视线往下一扫，果不其然，足下鞋履芙蓉花瓣己被雪水脏污，心下有些不虞，女郎实在不甚怜惜自身，这很不对！

“快进来快进来，外头风大可冻煞人了。”杜瑾尚未发现来人面色沉肃，只当他是冻得发僵，“这马很是高大，比我平日里使的那匹整整高出半尺余，快牵去棚里罢，杨六郎添了新鲜草料，郎君来得真真赶巧呢。”

女郎总是这样明快，说话是微微昂着脑袋，眸子瞪得圆溜溜亮晶晶，便是犯错也让人不舍得斥责，裴铭心头猛跳，含在嘴里的词句终是吞咽下去，罢了，女郎能有什么错，是自己叩门太急了，也是家中仆从太少，否则不过迎人功夫，何须主人家亲至的。

妥帖找好理由劝服好自己，裴铭伸臂拦下颇有兴致欲要逗弄马儿的女郎嗔怪：“这马总在这里，来日玩耍也不迟，路面湿滑，还是先进屋去罢。”

瞧着郎君微红面庞，杜瑾到底心疼，依言将人领进堂内烤火。长安的第一场大雪抛抛洒洒落满瓦檐，杨六郎便带着春生挂起厚絮帘，室内再燃火盆时既不憋闷，外头风雪也吹不进来，温暖舒适得很。

不必挖空心思忧虑经营事，这几日只揣着暖手小炉歪在凭几隐囊上看闲书，案上火炉蜜豆乳茶飘香，小斗箕里炒栗子塌下一角，镇纸压着的游记边尚散落着几枚栗子壳，显然主人走得匆忙来不得扫落。

裴铭进屋打眼瞧着这副模样，心头霎时柔软起来，两人对坐分享奶茶栗子，执着调羹舀红豆时，不免思量着，成婚后或可将酒肆托给柳十一那表弟管着，阿瑾只常去巡察便好。

阿瑾往昔过得太苦，往后日子总得肆意任性才好，如今日这般就很合宜！

“那马儿给你驾车好不好，不过两岁龄上，家中车夫调教良久，应当比你那匹矮脚马稳当。”

嘶~

这人真是！这狗男人真的不是老乡嘛！手段如此高明！

送礼物这件事罢，为表衷心，要么忍痛割爱，爱物重要但你更重要；要么便是对方所需，我观察到你目前缺什么，所以买来送你，省得你烦忧。

惜乎如此简单道理，后世男儿却参悟不透，大约是没有谈恋爱的慧根罢！

“你这样讨巧倒显得我备的礼不大用心了。”杜瑾心中欢喜，面上却故作撇嘴不悦，一骨碌翻身下榻，趿着双轻软绣鞋转回起居内室，不过半盏茶功夫，施施然打横抱着个长条匣子出来：“那日搬家时你取走我书房一卷鹤舞图，便再赠你一幅成双成对罢。”

泛黄绢帛随着主人动作缓缓铺开，太湖石畔一只鹤鸟正踏水引颈高歌，双翅舒展灵动，似乎随时可乘扶摇而上云霄。

“我瞧你颇喜爱这鸟兽，前次不过我浑画戏作，比不得这个好，你拿回去挂上罢，我那幅还是不要示人了。”

女郎观察细致无误，只瞧裴铭锃亮眸光便知其中意极了，“落款章子似是薛稷，与虞、欧、褚并称西大家的，极擅树石花鸟，其中以鹤画为最。‘紫顶烟赩，丹眸星皎。昂昂伫眙，霍若惊矫。形留座隅，势出天表。谓长鸣于风霄，终寂立于露晓’，太白所见当是如此！此物非凡品，只怕你得来不易罢。”

“倒没有你想得繁杂，十月里酒肆来了个外乡郎君，三杯两盏便醉得糊涂，家底子抖落一干二净，自言是薛氏子，悲苦于家族颓败凋敝，恐其出言怨怼先圣，又恰好遇着徐郎君，便请其将人送回客居邸店。”

“想是二人结下善缘，此后又同来吃酒，那人返乡时赠画惜别，不过徐郎君商贾俗人品鉴不了，恰好正与我筹谋合股事，便在压在土仪随着送到我这。收捡时便想着赠你，只是经年旧物不免残破，着意修补重裱许久，也是近日里才收回。”

堂里为散碳气支起窗轩，此时天光洒落进来，正落在对光赏画人面上身上；儿郎体热，这人领口扣子散着，恰恰露出颈上红痣。拢在暖手宝里的手指蜷动几下，杜瑾终是没忍住，一如盯着激光点的狸奴出击，迅速伸出指尖戳了两下，惊得人猛然瑟缩。

“对不起我错了！”

瞬间暗沉的双眸首盯得人面皮发紧，求生欲极强的女郎立时双手合十讨饶。

将画轴卷起套上兜袋放回匣子，回转身后裴铭半刻不疑，轻柔拢住尚在拜拜的狡黠女郎，似乎觉得只拥着不太满意，末了又用下颌压住怀中人发顶几下。

“阿瑾，芙蓉开时再行六礼太迟了些，不如还是请吏部杜侍郎主持罢，待燕子筑巢时我们便能日日在一起吃朝食了。”

杜瑾不语，只一昧眨眼装傻。

裴郎君如何走的杜瑾记不太清了，只晚间吃暮食瞧见卧在棚里的高头大马时忍不住上前逗弄，嘴边草料被夺也只略抬抬眼皮，确如主人所说极温驯娴静，物类其主，古人诚不欺我也！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外间灯火早己熄灭，杜瑾拥着裘被盘腿坐在温暖褥上摆弄一把相思子，秋日里采摘晾晒，又请珍宝斋镶珠匠人打了细孔，几月把玩下来己然光泽莹润，制成络子配珠玉是最好的。

他既想着求一段良缘，那便允一段红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