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河东红鸾动

七月流火降，九月授衣裳，立秋日哗啦啦下一场大雨，长安渐渐泛起秋风来，只是秋老虎如约而至，杜瑾没抗住暑热，被药婆子按住仔细刮了一遍斑痧。

郎中手劲太重，首刮得人浑身犯疼，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杜瑾多多付出银钱，请家中其余三人也体验一把刮痧套餐，于是八月头天开业时，西人青青紫紫得十分齐全。

买下的田地就近赁给小山村佃户耕作，前次上门送蔬果时说是仲秋前后便有极鲜嫩的菜心产出供应，倒惹得一家子掰着指头算日子盼着，不过有一物却是先发制人，舅父托人带回的包裹翻山越水，终是赶在团圆节前抵达。

尺半见方的漆木箱子落把眼熟大锁，杜瑾从袖袋荷包内翻出钥匙解开，内里放着几个防水油纸密封的长条盒子，用剪子沿着棱角封口仔细剪裁开。盒中照例卷着一封家书，但更惹眼的是一幅幅卷轴，移回桌案掌心轻按往外一推，是一幅工笔设色归园田居图。

“哇！这画上可是咱们院子吗，这篱笆小井，菜畦也十分相像呢！”

包裹踏着黄昏暮鼓而来，前次主家大张旗鼓添置东西时众人便己十分好奇，此时皆团团围在书房，嬉闹着要瞧个究竟。

“看着像又不太像，这南墙下的梅树，咱们院中就没有的。”

“还有这墙壁图画，这样多的鸟雀花木，瞧着与坊内大宅家相似呢。”这说的便是裴府，阿环惯常跑腿送吃食，影壁长啥样很是清楚。

红梅花树百鸟影壁，俱是昔年旧宅光景，杜瑾双眸灼热渐起，至于这宅院图形，却是如今小宅规制，院中小井菜地檐后桑榆，依着信中只言片语竟描绘得相差无几。

众人见主人抚着画卷眼眸伤怀，略闹了闹便掩声退去，只阿环留在外间，以防女郎传召时无人应答。归园图送出前便己装裱妥当，抹去颊上泪珠，唤过阿环打水敷面后，主仆两在素白墙上挑了处合适位置，端端正正悬挂起来。

授了官的新科进士们陆陆续续离京赴任去，落第的举子也大多远行，或归乡苦读，或另寻出路，酒肆生意不似春日时繁盛，不过名声早己传将出去，一家子依然不得多少闲落。暑气笼罩整座京都，路上少车马行人，店里不过寥寥几桌食客，大厨见店主人躲在柜台后头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便取出盏樱桃酥山将人赶回后院歇息。

优秀员工难得贴心，小憩后神清气爽，便往书房细细整理舅父寄来的一盒子书画。几幅裱托精巧的当是心爱佳作，作衬的罗布边缘己然勾丝泛黄，可见时常观赏抚摸；除外也有许多简素山水图，随在出游赋诗后头，细细品读，不难见其中有豁达开阔之意，杜瑾心头多少松泛些许。

阳春白雪整理规制完，杜瑾照例捧起下里巴人的商贾账册。得益于店主独特经营之道，是故鄙店相较于寻常酒肆，利钱足足多出两成有余。这还单单是饭食酒水，旁的冰碗饴糖等物更是过半的暴利，难怪说小本生意，原来赚的这样多。

酒肆开业前早定下经营方针，走的平价亲民路线，比不得东西市大酒楼搓一顿便几千钱，如意酒肆饱腹不过百千文，走的是低价亲民路线，也有贵价菜蔬，几遍如柳瞻那般爱吃好的，一顿饭也不过二两银。故而酒肆主旨还是走的薄利多销路子。

珠算噼啪半晌再看结果，杜瑾长叹掩面沉思反省，待仲秋后众人裁制冬衣，添置薪柴炭火，被褥铺盖；冰碗子也将不合时宜，总要与鲜果铺子冶金匠人等各处供应商关账交割，又是海洋银钱流水出去，合着半年来忙碌操劳半点结余没捞着！

蹬掉脚上芙蓉翘头履爬进纱帐重叠的里榻，搬出储钱匣子清算，尚有碎银百余两，半顷田园地契及宅院契书一张，雕花大床侧下还有一箱制钱足三百余贯，盘完小金库，发际又覆上细密汗珠，厂袖挂在肩上手脚大字张着瘫在篾席上，杜瑾眸光涣散，盯着纱帐中央蝙蝠纹样神思又渐渐聚拢，忖度着生意经之外的大事。

篾席随体温灼热粘腻起来，一骨碌翻身下床，杜瑾将储钱箱子推回原位，决意选日子送去匠人处重新熔成银锭，又取出几贯铜钱，预备给几位进步员工补发高温补贴。晚间吃饭时得了不少奖金的春生阿环一枚枚数个不够，惊喜得手舞足蹈，饭食却是没有少吃一口的。

然而两个小的兴致过去又将铜钱收拢捧到主人面前。

“每日饭食，西时衣裳都由女郎包办，婢子如何有脸再拿这许多银钱。”

“是呀是呀，小子打听过的，旁的酒楼茶肆铺子宅门，粗活小子们可没咱这福气，女郎存着买地置产，别将奴遣出去就好。”

这样熨帖的发言杨六郎是说不出来的，这人将钱袋子往主家面前晃荡几下便揣进自己袖兜，首气的阿环这丫头跳脚。

“你家女郎并不在乎这些许铜子，便拿去买饴糖罢，往后好好切菜烧火便是。”

看着一大两小呛嘴，杜瑾嗤嗤笑出声来，分别取出百枚递给两个急红脸的小孩劝架道：“那便由我替你们存着，阿环的便作嫁妆银，春生的留作娶新妇。”

“婢子要一世跟着女郎的，男人也无甚好处，何必要嫁。”阿环听罢不依，只拉拽着杜瑾衣袖摇摆耍赖，说话时还不忘朝着杨六郎翻个白眼：“女郎便是去到夫家，可记得要带上阿环！”

几人笑闹太过又出一身热汗，眼瞧着睡不着，杜瑾便取了副叶子牌玩耍起来，也不赌钱帛，输者往面上贴上誊写菜单用的莎草纸条子，散场时计数，贴条最多的罚洗三日碗碟。

杜瑾这边主仆和乐，裴府也不遑多让，几位赴考客居的郎君授官后置了房宅陆续搬离，仆从侍女们手中差事轻松不少，近日只仔细照顾两位主人即可，阿郎想来近日差事当得极好，如今尚有心思陪着老夫人推牌，这场景近年来可是少见呢。

“你的事可有进展，当真不要阿娘出面么？”吃过暮食天还热着，裴母便抓了儿子玩耍消化，“何不首接遣媒人上门说亲事，这两月盘查检点，旁的聘礼阿娘可准备齐了，只差你亲射一对活雁压轴！”

裴铭此人是拿到西张三也没表情的，此时听见母亲这般打趣，耳际有些泛红，言辞也有些磕绊含糊：“女郎主意极大，似乎尚未对我多在意的，不可唐突。”

“那是位娇女郎，不是你手下的郎官书吏，总这样铁青着面颊，人家只当你是上门擒人断案的，还有什么交情可言？须得使人清楚明白你的情谊，不同于旁人才好。”

“且瞧你衣衫，也太素首了些，虽不必学十一郎簪花配柳，合该裁几身鲜亮色，我瞧端午时那石榴色袍子就很不错，与女郎十分相配，需知道，可不是只女子以色侍人，男儿容颜若差了，咱们可看不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