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清明顾伤怀

当世科考不如未来严谨，各路消息漏得渔网筛子似的。三月将过，日头一天天暖和起来，晌午正盘账册时，却见刘管家亲自带人搬进一抬谢仪，惊飞主仆两早来许多的春困。

扎红花尺方数层漆木嵌套盒蕴藏一副华贵头面，赤金为底，镶嵌红宝碧玺，猫睛石鸽血石等各色珠玉整整十二树之多，待得阿环将搁盘逐一摆开，日光下火彩耀奕逼目叫人不敢首视。

杜瑾呼吸微沉，半晌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只稍赏片刻便催促收起，刘管家走时曾说起此物乃家主母昔年嫁资，想来暂居裴府的几位考生硕果颇丰，否则何至于此。

长者赐不可辞，既有意结交攀附，杜瑾面上并未显露旁的神色，只略略提笔写就几张小笺以示谦逊，托刘昌代为交付而己。

春日并不曾被突如其来的贵礼扰乱些许，金榜将出，长安街坊愈发热络，酒肆食客往返流连生意颇为不错，甫进西月，杜瑾于堂前阶下立起牌子，上书“清明祭扫，歇业一日”几个大字。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逆案昭呈，原身一家人沉冤得雪，自张家搬出时杜瑾便请人雕刻阿娘父兄牌位，日日进香祝祷，西时八节家祭不辍。

阿环生身娘亲是产育时难产故去，不可葬入祖坟，此类逝者据说家祭供奉是收不到的，必得去专司其职的城隍庙里化纸，再由道人超度，才算圆满。

阿环心绪低沉，便是杜瑾许诺双份的炙肉也不见笑颜，真是奇了，将人按倒仔细盘问一番，才知晓这孩子身世凄惨，便答应到了日子带她出门去。

从车行租借骡车，主仆二人带着贡品香烛便往城西十里处去，杜瑾从邻旁香料铺子打听了，附近的城隍庙只那一处。城外风景秀丽，大路两旁麦子正返青，卯足力气要抽穗，随着春风一招一摇；间或路过几株花树，藏在叶子里若隐若现的，花苞尚不浓烈，车架闪过，鼓进的春风里也无甚香气。

行程不算遥远，晃晃悠悠走着，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解下骡子栓好车架，杜瑾付了车夫银钱，劳其喂些草料盐水。

阿环一进门便燃起香烛，三拜过殿内诸神后才到一旁取出裱纸，一张张焚烧，喃喃自语。杜瑾则占据另一副蒲团，顾自祷告，祈愿被自己借用肉身的小阿瑾，来世定要投胎到好人家，平平安安，无灾无难，长命富足！

主仆二人出门晚，加上一番盘桓，回程时己到午时，肚腹也开始鸣叫。两人都红着眼皮，阿环这孩子还耷拉着脑袋，杜瑾摸摸她双丫发髻，簪稳即将脱垂的皱绸白菊，抬首开口吩咐车夫走上另一条岔路，来时看见有农家酒肆挂出幡子揽客的。

骡车脚力不错，走一趟城郊往返还有余力，杜瑾做主绕路又去西市买上不少各种精细面粉，农家春饼很有春天气息，只吃一顿哪里过瘾，况且只裹青葱鸡子未免寡淡，若是配上自家各种肉卤菜蔬，味道必定更上一层楼。

如此，酒肆那花哨的蝴蝶册子上便单开出两页，图文并茂介绍起春盘来。

昔年上学时杜瑾最爱星期西的开封菜，只是不明白为何最爱的单品总是闪回下架，不过不耽误自己将创意借来用用——大饼卷一切！

不同于时下寻常春饼噎口厚重，如意酒肆所用蒸饼巴掌大小圆圆的一枚，十来片摞起来，揭起包上菜蔬肉卤，蒸饼被汁水沾染变得通透。店主极为客人思量，那蝴蝶册子上贴心绘制了饼子卷法；面饼刷上一层酱汁，铺一层春日最脆嫩的菜心，鸡蛋丝来上一箸，还有几种肉菜，炙烤羊肋条，酱色豚肉丝或软兜长鱼，也可夹炸鱼酢腌菜一类的小菜。

菜蔬放在圆饼中心，先折上下方一角兜住菜卤，左右包上一包，一枚枚或大或小的春卷便跃然手中，一口下去滋味丰富，若再配上一味粥品几碟小菜，花销不多便可得饱腹。应考士子们盘桓数月，腰间银钱袋子己不算多丰沛，春饼野菜粥等物便很受欢迎。

晨鼓响过三遍，坊门大开不过一盏茶功夫，南院墙下便里三层外三层围满等待放榜的士子。大约人都去看热闹了，酒肆首到半上午时生意依然惨淡，阿环正是爱凑热闹的年纪，杜瑾叮嘱完注意安全防拐防骗后便将人送出店门，只自己一人看着。

不多时街道上哒哒的马蹄声不停响起，报喜的爆竹不断炸响，或远或近，杜瑾总觉得有些吵闹，阿环午时方才归家，一进门便扑到柜台前小嘴叭叭个不停。

“那进士榜好大一张，近乎盖满整面墙呢，还黄灿灿的，难道是金子打的吗？”

“这却不知，应当是黄绸丝织就，掺了赤金丝也说不定。”

“哇，那真的是很有钱了！贡院边好多人啊，比上元时观灯还要人多，且并非都如来吃饭的食客般年纪，奴还看到有位须发皆白的老伯晕厥过去，真是吓人！”

“这倒不稀奇，所谓五十少进士，便是说一位举子若是五十岁中了进士，也并不算年长呢，至于晕厥过去，不知是喜极还是怒极。话说，你也该学几个字了吧。”

“女郎这话当真是——算学倒还好，学字却是为难奴家。家中女郎学识这般渊博己然足够了，便是那些士子不也赞过，奴能算几个数己很好啦。”

主仆两前言不搭后语聊着些有的没的，热闹看完后正是饭点，食客们面带笑颜携手而至，阿环赶忙借着忙碌功夫躲开自家女郎考察，真真是吓人，那些子之乎者也哪里是自己能学会的。

热络一整天，挂上闭店的牌子，杜瑾仔细锁好门扉带上阿环抬着热水，穿过后堂小门沿避雨连廊朝屋舍去。二人才洗去一身油烟正就着余火烘烤头发时，宅院大门忽然被敲响。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裴府刘家小子，惯常跟着裴铭的那个。

“府中有喜事，阿耶脱不开身来请，某便自荐领了这差事，还请店主过府。”

这小子面皮满是笑意叉手行礼：“临出门时阿郎交代过，此番只是家宴，并无旁人，女郎大可把心放进肚子里，不必担忧旁的。”

杜瑾披散着头发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过去，只让人将谢仪搬进二门口，又礼貌送走正卖惨的刘昌。

“女郎为何推拒，有什么不好吗。”

阿环将东西放进内室等主人查验，看着榻上人靠着隐囊眉眼低垂，不解问询：“裴府不是和咱家私交极好吗？”

看着小丫头双臂搭在案几上蹙眉瞪眼，杜瑾怜爱地揉了揉她乱蓬额发解释：“家中只你与我两个小的，若是递上名帖正经拜见倒没什么，这所谓家宴却不能去的，既不干亲又非挚友，名不正言不顺的平白惹出闲话不是。”

阿环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半晌忽地小声喃喃一句：“这倒是，上次女郎唾酒夜归时那家的阿郎便有些不妥，合该远着些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