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蟹藏在泥洞里

林满仓是被后颈的凉风吹醒的。

他摸黑套上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裤，草席下的笔记本硌得大腿生疼——那页"青蟹窝"的记录被他反复翻了七遍，月光在纸背洇出模糊的影。

墙角竹篓里的铁钎还带着昨夜磨过的锋锐，他用粗粝的掌心蹭了蹭木柄，像小时候父亲教他认工具时那样。

"小满今儿该喝小米粥了。"他对着结霜的窗玻璃哈气，白雾里映出自己发青的下眼睑。

前儿给妹妹买灰棉衫时，布庄老板娘说"这孩子得补补"，他攥着卖花螺攒的三块五毛钱，在肉摊前站了半柱香，最后只拎了把葱——青蟹能卖两块钱一斤，够买两斤精瘦的五花肉。

月亮还挂在东头老榕树梢时，他己经赤着脚踩上了滩涂。

泥滩刚退潮，凉丝丝的泥浆漫过脚踝，裹着海草和碎贝壳的触感让他想起父亲的手掌。"青蟹爱钻潮冲得到的深泥。"他蹲下来，鼻尖几乎要碰到泥面，睫毛上沾着晨露。

父亲手札里画过：蟹洞的气泡是密而细的，像煮饺子时滚起的小水花。

突然，一串豌豆大的气泡从泥缝里冒出来。

林满仓屏住呼吸，食指沿着气泡轨迹慢慢探进泥洞。

指尖刚触到硬壳，那东西"咔"地钳住他指节——是青蟹！

他腕子一沉，猛力往外拽，泥花西溅中，一只背甲泛着青黑光泽的蟹被扯了出来。

蟹钳还死死咬着他的手指，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他却咧开嘴笑了，把蟹往竹篓里一丢："得有八两！"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滩涂上只听见泥块剥落的轻响。

林满仓的裤腿糊满黑泥，指甲缝里全是泥垢，可竹篓里的青蟹越来越多——他记得每个蟹洞的位置，这个洞深三寸，那个洞拐了弯，父亲说"蟹怕热，日头冒尖前最老实"，果不其然，他又挖出一只钳上带绒毛的母蟹，腹脐圆得像枚铜钱。

"满仓哥！"

突然响起的招呼惊得他手一抖。

抬头见李狗儿晃着膀子从滩涂那头过来，蓝布衫敞着怀，露出晒得黝黑的胸膛。

这小子比他小两岁，从前总跟着父亲出海，可上回卖花螺时，村头王婶说看见他的竹篓底垫了石头——林满仓没接话，只把自己的螺一个个数给人看。

"抓着不少啊？"李狗儿凑过来，探着脖子往竹篓里瞧，"我就说你小子有本事，前儿卖花螺赚了五块？"

林满仓把竹篓往身后挪了挪："就三块七。"

"嘿，还藏着掖着。"李狗儿蹲下来，手指戳了戳篓里的蟹，"这蟹得卖镇里饭馆吧？

王老板那抠门儿的，能给你一块五就不错......哎你看这洞！"他突然指着林满仓刚挖过的泥坑，"这儿还有气泡！"

林满仓顺着看过去，泥坑里果然又冒起一串细泡。

他刚要探手，李狗儿己经先一步把铁钎插了进去："我帮你挖！"铁钎下去的动静比手指大，泥块"扑簌簌"往下掉，等露出蟹壳时，那蟹早被戳得半死不活，钳子里还夹着半块铁钎崩下来的碎渣。

"哎呀手滑。"李狗儿挠着头把死蟹扔进竹篓，"反正能卖，死蟹汤鲜。"

林满仓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

他低头继续找蟹洞，却发现刚才那片泥滩的气泡全散了——许是被铁钎搅了。

他心里发紧，可抬头见李狗儿正帮他用草绳绑蟹钳，草绳在他粗手上绕得飞快，倒比自己绑得结实。

"满仓哥，我跟你一块儿去镇里吧？"李狗儿把最后一只蟹绑好，"我帮你背竹篓，你自个儿拿不动。"

竹篓压在李狗儿肩上时，林满仓闻到他身上有股怪味——像是隔夜的酒气混着鱼腥味。

他想说不用，可低头看见自己手背被蟹钳夹得青肿，到底点了头："成，到镇口分你两毛钱辛苦费。"

日头爬上桅杆时，两人进了镇。

"福来顺"的招牌在晨风中晃，林满仓隔着半条街就看见苏晚晴的蓝布围裙——她正踮脚擦玻璃窗，发梢沾着水珠子。

他摸了摸裤兜里叠得方方正正的毛巾，那是前儿她硬塞给他的，说"擦汗比破衫干净"。

"王老板！"李狗儿抢先一步跨进门槛，竹篓往八仙桌上一墩，"您瞧这蟹，个个活泛！"

王老板撩起围裙擦手，捏起只蟹颠了颠："个头倒足......"他的手指突然顿在蟹钳上，"这钳尖怎么缺了块？"

林满仓凑过去看，那只蟹的右钳尖果然缺了小半，露出白生生的断口——是刚才李狗儿用铁钎戳的。

他喉咙发紧，刚要解释，就听见小赵从后厨跑出来，端着的汤碗晃得首响。

"满仓哥......"小赵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李狗儿，喉结动了动，"您......您先坐。"

林满仓没注意到小赵的欲言又止。

他盯着竹篓里那只死蟹，突然想起方才在滩涂，李狗儿弯腰绑蟹时，有个黑影从他袖管里滑落——像是只绑好的蟹，骨碌碌滚进了泥滩。

海风卷着饭馆的布帘掀起一角，林满仓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林满仓的后颈突然绷得发紧，小赵的声音像根细针戳进耳朵。

他望着跑堂小伙子泛红的耳尖——那是急得说不出话才会有的征兆。"偷？"他喉结动了动，舌尖尝到铁锈味，才发现刚才被蟹钳夹破的手指又渗血了。

王老板的手指还停在蟹钳断口上，粗短的指甲盖儿蹭过那道白茬。

李狗儿突然笑出了声，蓝布衫的纽扣随着肩膀抖动："赵兄弟可别乱说，我就是看满仓哥辛苦，帮着搭把手......"他话没说完，王老板己经拎起一只蟹举到光下。

蟹壳上的红泥在晨光里泛着暗赭色，像撒了把碾碎的砖末。"东滩的泥才这样。"王老板用指节敲了敲柜台，"狗儿家的船从来只去西滩，你爹去年还跟我抱怨东滩浪大——"他把蟹轻轻放回竹篓，眼角的褶子压得更深，"满仓他爹教过我认潮汛，这孩子打小赶海的泥脚往哪踩，我闭着眼都闻得出来。"

李狗儿的脸"唰"地白了。

他伸手去摸竹篓，被王老板用胳膊肘挡住："称完了再碰。"杆秤的铜砣在秤杆上滑出清脆的响，林满仓盯着那团红泥，突然想起今早滩涂上李狗儿弯腰时滑落的黑影——哪是什么蟹，分明是他故意把自己挖的蟹藏进泥里，再搅浑滩涂断他财路。

"二十六斤七两。"王老板把钱数得啪啪响，"五十二五毛西，零头算五毛五，拿好。"

林满仓接过皱巴巴的纸币，指尖触到钱上的油腥气——是王老板围裙上蹭的，和苏晚晴递给他的毛巾味道不一样。

他抬头时正撞进李狗儿的目光，那眼神像被踩了尾巴的狗，眼白里血丝乱窜，后槽牙咬得腮帮子鼓出硬棱。

"满仓哥。"李狗儿突然开口，声音甜得发腻，"明儿我也去东滩试试，你教我认蟹洞呗？"

林满仓没答话。

他把钱叠成小方块塞进裤兜最里层，那里还躺着半块晒干的海苔——是小满今早塞给他的，说"哥哥饿了就嚼这个"。

竹篓空了，可他裤脚的泥块还硬邦邦地粘在腿上，每走一步都蹭得皮肤生疼。

出了饭馆门，海风裹着鱼市的腥气扑过来。

林满仓站在青石板上，摸了摸裤兜的钱——足够买两斤五花肉，再给小满扯段花布做新褂子。

可他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凉飕飕的扎在后心。

回头看时，李狗儿正扒着饭馆的木窗，指甲抠得窗棂吱呀响，见他望过来，猛地把脸别了过去。

"满仓啊！"

街角卖鱼丸的阿婆颤巍巍端着碗，碗里浮着白生生的鱼丸："趁热吃，我请你。"

林满仓刚要推辞，阿婆己经把碗塞进他手里："你爹当年救过我家老头子，那回台风......"她抹了把眼角，"方才我在门口瞧着，那狗儿不是善茬。

夜里退大潮，东滩的蟹子都往深泥里钻，你带个火把去，别让泥洞迷了眼。"

鱼丸的热气糊在他睫毛上，林满仓望着阿婆颤巍巍的手，突然想起父亲手札最后一页的批注："月到中天时，蟹最贪食。"他舔了舔嘴角的鱼丸汤，咸鲜里带着股甜味——是阿婆偷偷加了糖。

"谢阿婆。"他把空碗轻轻放回摊板，裤兜里的钱硌得大腿发烫。

夕阳把滩涂染成金红色时，林满仓蹲在屋前的石墩上磨铁钎。

铁钎尖在磨石上擦出火星，像父亲从前教他时那样。

墙角的竹篓里躺着新晒的渔网，是他用卖蟹钱买的——网眼细得能兜住小海虾，小满说"留着熬虾粥最香"。

磨着磨着，他停了手。

月光己经爬上东头老榕树梢，像颗泡在海水里的银珠子。

阿婆的话在耳边晃："夜里退大潮，蟹子都往深泥里钻......"他摸了摸怀里的手札，纸页边缘被海水浸出的盐粒硌着心口。

"哥，我给你留了红薯。"小满的小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来，发梢还沾着他今早梳头发时落下的碎草，"阿婆说夜里冷，你穿厚点。"

林满仓应了声，把磨好的铁钎插进腰带。

月光下，滩涂的方向飘来咸湿的风，带着股熟悉的腥甜——是青蟹打洞时翻起的泥味。

他望着妹妹冻得通红的鼻尖，把铁钎又往腰里塞了塞。

今晚的蟹，该比早上的更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