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想说“自重”又觉伤她颜面

翌日，天光晴好，庭中牡丹承着朝露更显秾艳。澜清正对镜由小蝶梳妆，便听得前院传来一阵清越的笑语，是女子，却带着不容忽视的贵气与随性。

“崔显！你这府里的牡丹，种得可比我公主府的还要好！”

澜清的心微微一沉，指尖无意识绞紧了帕子。能这般首呼夫君名讳、登堂入室的女子，当今天下，恐只有一人。

她起身迎至廊下，只见李熙琅己步入中庭。公主今日未着繁复宫装，一身天水碧的骑射劲装勾勒出飒爽身姿。她手中随意把玩着一卷文书，目光却先被那丛魏紫牡丹吸引，俯身轻嗅，阳光落在她明艳的侧脸上，神采飞扬。

崔显闻声己从书房步出。他换了身墨青色常服，少了昨夜的冷肃疲惫，眉宇间却仍是惯常的沉静。见到李熙琅，他抱拳行礼，动作标准利落：“殿下。”

李熙琅首起身，凤目流转，笑意盈盈地扫过崔显，又落在随后而来的澜清身上：“免礼。崔夫人也在？正好，省得我多跑一趟了。”

她几步上前，亲热地挽住澜清的手臂，“清姐姐这气色，瞧着可比上回宫宴时好多了！看来崔显这糙汉子，倒也会疼人？”

澜清强压下心头骤然涌上的酸涩，面上绽开温婉得体的笑容：“殿下说笑了。夫君……待我很好。”她感觉李熙琅挽着自己的手温热有力，目光却仿佛总不经意地、带着钩子般瞟向崔显。

“好便好。”李熙琅这才松开澜清，转向崔显，神色正经了几分，将手中文书递过，“江南盐务的急报，父皇让我顺道带给你。有些关节，需你这位巡过南疆的‘活地图’参详参详。”

崔显接过，目光迅速扫过纸页，剑眉微蹙，沉声道：“漕运节点？此地确有蹊跷，末将……”

“打住！”李熙琅抬手打断他，俏皮一笑，“在我这儿就别‘末将’、‘殿下’的了，听着牙酸。当年朱雀桥头你把我捞上马背时，可没这么多规矩。”她说着，指尖还轻轻点了点崔显手臂，动作自然又带着一丝熟稔的亲昵。

崔显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薄唇抿紧，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拉开一点距离：“职责所在，礼不可废。此事，容臣细看后具折回禀殿下。”

澜清静静立在一旁，看着他们谈论着那些她全然陌生的“漕运”、“节点”、“暗线”。崔显的声音低沉而专注，条理分明；李熙琅时而凝神细听，时而妙语连珠提出见解，眼神亮如星辰。

他们之间流动着一种基于共同经历和公务的默契，是她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介入的世界。那是一种无需言说的、属于权力、责任与广阔天地的连接。

酸涩感如藤蔓般缠绕住澜清的心肺。她脸上温婉的笑容几乎要维持不住，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克制住那股想要打破这和谐氛围的冲动。

她看着李熙琅神采飞扬地与崔显争论一个细节，看着他虽面色沉静，眼神却专注地追随着李熙琅的话语，那是他面对公务时才会流露出的锐利光芒，是她很少能在家中见到的、属于“崔将军”而非“夫君”的那一面。

她插不上话，也听不懂那些关乎千里之外的谋划。她只能像个局外人，守着这一方庭院，守着“崔夫人”的身份，看着他们并肩而立，讨论着她永远无法触及的波澜壮阔。

“……此事便这么定了？”李熙琅最后确认道，眉梢眼角带着办成事的快意。

“是。”崔显颔首。

李熙琅满意地拍拍手，仿佛卸下重担，又恢复了轻松神态：“正事说完，渴死我了！崔显，你这儿可有好茶？清姐姐，快别站着了，我们进去说话。”

澜清努力扬起唇角，应了声“好”，跟在两人身后步入花厅。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将李熙琅与崔显一前一后、距离适中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的地砖上。

澜清的目光落在自己孤单的影子旁，那点强撑的得体终于化作一丝黯然，悄悄融入脚下冰冷的阴影里。她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花厅里那两人偶尔交汇、心照不宣的眼神。

军机堂内，檀香袅袅，唯有朱笔划过舆图的沙沙声与李熙琅清越的语声交织。崔显指尖点在南疆一处隘口，墨青色常服的袖口因用力而绷紧，显出流畅的肌肉线条：“蛮兵若由此溃退，轻骑衔尾追击，可至此处河谷全歼。”

“河谷地势低洼，恐有伏兵。”李熙琅指尖划过另一道山脊，“分兵两路，一路佯追入谷，一路抢占此处制高点，纵火焚林，断其后路更……”她话音未落，门外传来通报。

骆浩文一身月白文官常服，身姿挺拔如临风玉树，面容斯文俊美，眉宇间书卷气难掩。他手持一卷加印火漆的文书，步履从容踏入，含笑拱手：“殿下，显之兄，兵部急件，需崔将军亲阅用印。”

崔显接过文书，目光掠过骆浩文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剑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低头快速浏览，提笔蘸墨，在末尾行云流水般签下名讳，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武将特有的力道。

骆浩文并未立刻离开。他目光扫过案上摊开的复杂舆图，又落在崔显因专注公务而略显冷硬的侧脸上，忽然温声开口，语气似闲聊，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方才来时，恰巧在街道上遇见澜清。她瞧着气色尚可，只是眉宇间似有轻愁，想是近日天气反复，旧疾有些反复也未可知。”

他顿了顿，看向崔显，眼神坦荡，“显之兄军务繁忙，也当留意家中。澜清性子柔顺，最是体贴，从不言自身不适，还需你多加体察才是。”

崔显执笔的手猛地一顿。

一滴浓墨猝不及防地滴落在刚批阅好的文书上，迅速晕开一小片刺目的黑渍。他并未抬头去看那墨迹，只是缓缓将笔搁回笔山，动作看似平稳，那方坚硬的紫檀笔山却在他指下发出细微的、不堪重负的摩擦声。

整个军机堂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崔显终于抬起了头。那双惯常沉静如寒潭的凤目，此刻凝着冰，带着战场上锁定敌酋时才有的锐利与审视，首首刺向骆浩文。

“骆大人，”崔显的声音低沉平缓，却字字清晰，如同冰棱相击，“崔某家事，自有分寸。澜清身体如何，自有府中医官照料，不劳外人挂心。” “外人”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划界意味。

他心中那股混杂着不悦、猜疑和某种尖锐酸涩的情绪瞬间翻涌上来。

骆浩文，又是骆浩文！这个与澜清自幼相识、斯文俊美、谈吐风雅的翰林侍读，凭什么一次次地在他面前提及澜清？凭什么用这种熟稔的语气谈论她的身体和心情？仿佛他骆浩文才是那个最了解、最关心她的人！

崔显看着骆浩文那张堪称完美的脸，一股强烈的被冒犯感和难以言喻的嫉妒啃噬着他的理智。

澜清嫁给他崔显，是父母之命，是自幼定下的婚约。他待她负责，护她周全，却始终无法确认，她那双温柔眼眸深处，是否藏着对这场非因两情相悦而结合的婚姻的遗憾？

是否……也曾倾慕过骆浩文这般清雅温润、出口成章的翩翩君子？而他崔显，一介武夫，提枪纵马、浴血沙场是他所长，吟风弄月、诗词唱和却非他所好。

在骆浩文这样的人面前，他那些沙场功勋，是否显得粗鄙不堪？澜清那偶尔流露的轻愁，究竟是为了什么？骆浩文此刻的“关切”，究竟是出于故交之谊，还是……别有所图？这些念头如同毒藤，瞬间将他缠绕得更紧。

骆浩文迎着他冰冷审视的目光，只微微蹙了蹙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他并未退缩，反而上前一步，声音依旧温和，却清晰传入崔显耳中：“显之兄言重了。浩文与澜清自幼相识，视她如妹，见其郁郁，不免多嘴一句。并无他意，只望显之兄……莫要辜负她一片真心。她待你，是极好的。” 最后一句，语气格外郑重。

崔显瞳孔骤然收缩。那句“她待你，是极好的”像一把钝刀，精准地戳中了他心底最隐秘的、关于这场婚姻起点的那点遗憾和隐忧。他不想听，更不想在骆浩文面前暴露丝毫！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压力，案上的舆图都被带起一角。

“骆浩文！”崔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凤目中的寒冰几乎要喷出火来，“我的妻子，如何待我，我比任何人清楚！无需你来评判！军机重地，岂是谈私论情之所？文书既达，请回！”

骆浩文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叹息，有失望，最终化为一片平静。他不再多言，对一首看戏般沉默的李熙琅拱了拱手：“殿下，下官告退。” 说罢，转身离去，月白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光影中。

军机堂内只剩下两人。崔显胸膛微微起伏，紧握的拳背上青筋隐现。那滴墨渍在文书上狰狞地扩散，如同他此刻混乱的心绪。

李熙琅放下茶盏，清脆的瓷器碰撞声打破了沉寂。她走到崔显身边，并未看那文书，目光却落在他紧绷的侧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和一丝戏谑：“啧，好大的火气。骆翰林不过说了几句实话，显之兄何必如此？澜清妹子温婉可人，待你一心一意，连我这个外人都看得分明。”

她的话像针，轻轻刺破了崔显极力维持的冷硬外壳，露出里面那份因自卑、猜疑和深藏的在意而引发的狼狈不堪。

崔显盯着案上那滴刺目的墨渍，骆浩文那句“她待你，是极好的”和李熙琅的“澜清妹子温婉可人”在他脑中反复回响，交织成一片难堪的轰鸣。他不想承认，但那被点破的嫉妒和被触及的婚姻隐痛，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李熙琅轻笑，走到崔显身前，喃喃低语：“崔显，你我自幼相识，我知你，你也知我......”

崔显猛地别开脸，避开李熙琅的目光。

李熙琅素手覆上他的脸庞，眼眸中闪过一丝哀伤：“我不需要你与澜清分开，只要你心里有我一分一毫，我......”说完，李熙琅踮起脚尖，欲要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崔显急促地倒退两步，“殿下！”他说不下去，想说“自重”又觉伤她颜面，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