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暗处的眼睛

诗会的气氛愈加热烈，众人开始自由走动、交流品评。我正欲起身离席，寻个清静角落避一避，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带着真诚的欣赏：

“夏姑娘留步。”

我顿住身形，抬眼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月白色长衫的年轻公子站在不远处，身形颀长，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温润书卷气。他手中正拿着夏颜那首诗的原稿。

“在下顾清远，方才拜读了姑娘大作，实在心折不己。” 顾清远拱手施礼，姿态磊落，笑容诚挚，“冒昧打扰，只是心中有些疑惑，想向姑娘当面请教一二。”

我回了一礼，声音平静：“顾公子客气了，请讲。”

顾清远指着诗笺，眼中闪着纯粹的、对诗艺探讨的光芒：“姑娘诗中‘深院锁春寒’与‘明月满阑干’二句，一‘锁’一‘满’，意象相对，心境却似有递进。尤其这‘锁’字，用得极妙，将无形的春寒具象于深院之中，更显孤寂清冷。不知姑娘当时落笔，是刻意为之，还是情之所至，自然流露？”

他的问题切中肯綮，显然并非泛泛恭维。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浮现出遇到真正懂诗之人的欣然。沉吟片刻，认真答道：“顾公子慧眼。此句……确是心中郁结，自然流露。身处深宅，春日迟迟不至，寒意如锁，更添几分寥落之感。” 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至于‘明月满阑干’，不过是一点……聊以的寄托罢了。”

“原来如此。” 顾清远颔首，眼中欣赏之色更浓，“姑娘以景写情，情寓景中，浑然天成，毫无斧凿痕迹。这‘风中有玉兰’亦是如此，玉兰高洁，风中摇曳，既暗合孤芳，又隐含不屈之意，令人回味无穷。在下以为，此诗最难得处，便在这‘真’与‘清’二字。”

两人就着诗句的遣词造句、意境营造，旁若无人地交谈起来。顾清远学识渊博，见解独到，又不失谦逊；夏颜虽不多言，但每每开口，皆能切中要害，显露出深厚的功底。他们谈论着诗词的“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探讨着前朝某位隐逸诗人的用典之妙，气氛融洽而专注。因才情被理解而眼眸微亮，顾清远则因遇得知音而谈兴愈浓。

自始至终，两人保持着三步左右的距离，言语间绝无半分狎昵逾矩。

然而，在宁景宸眼中，这一幕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

阴影深处，那骨节分明、拈着薄胎青玉杯的手指，无声地收紧了。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森冷的白，与玄色的衣袖形成刺目的对比。杯壁上精美的缠枝莲纹路深深嵌入他的指腹，带来细微却尖锐的刺痛。

“喀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牙酸的脆响。

那只价值不菲、薄如蝉翼的青玉酒杯，竟在他掌中无声无息地碎裂开来！细小的碎片和冰凉的酒液瞬间浸湿了他的掌心，沿着指缝滑落，滴在光洁如镜的黑曜石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仿佛毫无所觉。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怒火，都凝聚在远处那个谈笑风生的月白身影上。

他死死盯着顾清远。那温文尔雅的笑容，那专注倾听夏颜说话时微微前倾的姿态，那眼中闪烁的、毫不掩饰的欣赏光芒……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像是一根根淬毒的针，狠狠扎进宁景宸的眼底，刺入他的心脏！

妒火如同地底喷发的岩浆，带着毁灭一切的热度，瞬间冲垮了他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那是什么眼神？一个卑贱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东西，也配用那种欣赏、探究，甚至隐含倾慕的目光看着他的颜颜？他有什么资格？他那张自以为是的脸，他那些故作高深的言论……都该被彻底碾碎！

宁景宸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又被他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种近乎窒息的压抑。他的下颌线绷紧如刀锋，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周身散发出的寒意，让这片阴影角落的空气都仿佛凝固冻结。

他看见夏颜因为顾清远的一句妙论，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那笑容很淡，带着纯粹的、对才学的认可，甚至没有看向对方的脸，只是对着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