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立足之本

采石场的日子，像是一场磨盘无尽的轮回。

日头出来，人影便被钉死在山壁上，日头落下，才能拖着一副不属于自己的骨架回到镇子。

李清的双手很快就磨出了厚茧，又被尖锐的石棱划破，血与石粉混在一起，结成一层丑陋的硬痂。他沉默得像一块石头，抡锤，撬石，搬运，动作机械，眼神却从未像旁人那般真正死去。

他像一头蛰伏的孤狼，用麻木做皮囊，将尖牙藏在最深处。

他记下了监工换班的时辰，记下了运石板车的辙痕深浅，也记下了哪个石工的咳嗽声里带了血丝，大概活不过这个冬天。

一个姓孙的老石工，总在歇息时，用指甲剔着牙缝里的菜叶，哼着一段谁也听不懂的乡野小调，调子悲凉，像是送葬。

他见李清一个后生，却比场子里熬了十年的老骨头还能忍，便在一次递水囊时，低声道：“后生，省着点用气力。这山，是搬不完的。人的命，可是会用完的。”

李清接过水囊，灌了一口，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像是吞下了一块冰。

他点了点头，没说话。

有些道理，听得懂，却不能信。他的命，得自己挣。

攒了半个月的工钱，十几枚沾着血汗的铜钱，被他攥得温热。

这一次，他没有再冒进。

他花了三天时间，只是在山里寻找合适的木材，用手掂量每一根木头的干湿度。又用两天，将那个简陋的土窑重新修葺，改变了通风口的位置，用河底的黏土混着草屑，将窑壁糊得密不透风。

封窑那天，夜色很沉。

他没有立刻点火，而是静静地坐在窑前，像个最虔诚的信徒，等待着风向的改变。

首到后半夜，山风转了向，他才将火把凑近了引火口。

火光映在他的脸上，那双眼睛里，有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这世道，知识不是力量，能换成钱的知识才是。

三天后，天蒙蒙亮。

李清怀着近乎开棺验尸的心情，敲开了封泥。

没有呛人的浓烟，只有一股淡淡的木头焦香。

他伸手进去，掏出了一块木炭。

通体乌黑，质地紧密，断口处甚至带着一丝金属般的光泽。两块轻轻一敲，发出清脆的“铿锵”声。

他成功了。

李清没有去寻常的市集，而是背着一小篓精挑细选的木炭，径首走向了镇上最大的那家“悦来客栈”。

客栈的掌柜是个精明的胖子，一双小眼睛在李清和他背篓里的黑疙瘩上来回打量，撇嘴道：“炭？镇东头刘麻子家的炭，三文钱一大袋。你这几根，也想换钱？”

李清不言，只取出一块，放在掌柜面前的算盘上。

然后，他拿出火折子，点燃了木炭的一角。

没有浓烟，没有噼啪乱响，只有一小簇安静的、泛着蓝光的火焰，稳定地燃烧着，热量一圈圈散开。

胖掌柜的眼睛，一点点睁大了。

“无烟，还耐烧？”

“一斤，二十文。不二价。”李清的声音很平淡。

半个时辰后，李清揣着人生中第一笔算得上“巨款”的二百文钱，走出了客栈。

他回头看了一眼客栈的招牌，阳光有些刺眼。

有时候，低头不是懦弱，是为了下一次抬头时，能看得更远。

麻烦，总是不请自来。

李清的生意刚有起色，赵家的狗就嗅着味儿找上了门。

来人不是采石场那个懒洋e洋的赵西，而是另一个监工，叫王二，瘦得像根竹竿，脸上总挂着一副笑，只是那笑意从未抵达过他那双三角眼。

他嘴里叼着根草棍，堵在李清的茅草屋前。

“李兄弟，发财了啊。”王二笑嘻嘻地拍了拍李清的肩膀，“这青石镇地面上的事，都得讲个规矩。你这生意，得有哥哥我罩着，才能长久，你说是不是？”

李清看着他，面无表情。

“王哥说的是。”

他转身进屋，数出了一半的铜钱，用一张破布包好，递了过去。

王二掂了掂，脸上的笑容真切了些许：“懂事。以后有什么麻烦，报我王二的名字。”

他走了，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李清关上门，屋子里光线昏暗。他看着剩下的一半铜钱，许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那口气，带着炉火的燥热，也带着蚀骨的寒意。

有了钱，日子便不再只是单纯的活着。

李清的生活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他甚至有余钱去镇上的小酒馆，点一碟茴香豆，要一碗最便宜的劣酒，听那些走南闯北的行商吹嘘。

他从一个断了条腿的老行商口中，第一次听到了“修灵者”这个词。

“提剑人？那是江湖草莽的叫法。”老行商呷了口酒，压低声音，眼神里带着一丝神往和更多的敬畏，“真正的通天人物，叫修灵者。他们吐纳天地灵气，搬山填海，寿元悠长。咱们这些凡人，在他们眼里，和地上的蝼蚁，没甚区别。”

“那大禹国的王法……”

“王法？”老行商嗤笑一声，指了指天，“王法能管到云上的人？后生，记住了，在这世上，自己的拳头，才是最大的王法！”

老行商临走前，似乎是喝多了，又神秘兮兮地补充了一句：“最近北边不太平，听说连天象都变了，好些大人物都往南边跑。你看见那种车驾上挂着三道云纹的，躲远点，那不是咱们能惹得起的神仙。”

三道云纹。

李清的心，猛地一跳。

他想起了老樵夫那柄柴斧上，烙印着的，正是云纹。

日子在烧炭、卖炭和忍气吞声中一天天过去。

王二的胃口，也一天天变大。

这一日，他又堵在了李清的门口，只是这一次，他的笑容里，再无半分遮掩。

“李兄弟，哥哥我最近手头紧。”王二用脚踢开一块挡路的石头，“你那烧炭的方子，赵家看上了。开个价吧。”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李清沉默了片刻，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王哥，您说笑了。这……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说是得有我们李家的血脉，念着祖宗牌位前头的几句咒，那火才烧得旺。外人……外人弄不来的。”

王二的三角眼眯了起来，像是一条盯住猎物的毒蛇。

他踱步上前，凑到李清耳边，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又冷得像冰。

“祖宗？”

“在这青石镇，赵家，就是所有人的祖宗。”

他首起身，拍了拍李清的脸颊，力道不重，侮辱却极强。

“我给你三天时间，去问问你家祖宗，是骨头硬，还是赵家的石头硬。”

王二走了。

李清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夕阳的余晖从破败的门缝里挤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炉子里的炭火，正烧得旺。

可那温暖，却一丝一毫也透不进他的心里。

他知道，安稳日子，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