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竿破狼与深海低语

阿强的声音像块粗糙的礁石，带着沉甸甸的怀疑和压抑不住的酸意，狠狠砸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林海，你小子……走了什么狗屎运？哪儿捡的？”他抱着胳膊，魁梧的身躯像堵墙，阴影完全笼罩了瘦弱的林海。那双铜铃般的眼睛，死死钉在银光闪闪的海鲈鱼上，又缓缓抬起，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挑衅，刮过林海苍白汗湿的脸。

周围的议论声瞬间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这狭窄的村道上，空气紧绷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林海抬起头，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酸涩。身体的疲惫和脑海深处因过度使用“海图”而残留的刺痛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但他没有避开阿强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只是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麻木地开口，声音干涩嘶哑：“自己抓的。”

“自己抓的？”阿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意要让所有人都听见的嘲弄，“就凭你？林海？用你那根被浪卷走的破竿子？还是用你这双连麻袋都扛不动的爪子？”他故意上下打量着林海湿透单薄的衣服，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他被礁石划破的手掌和裤腿，“该不会是风暴把哪家鱼塘的鱼冲上岸，正好被你小子捡了便宜吧？”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更大了，质疑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密密麻麻扎在林海身上。阿强的话像毒刺，精准地戳中了人们心中最大的疑点——一个公认的“废柴”，怎么可能在风暴后第二天就徒手抓到这么大一条海鲈？这太反常了！只能是走了狗屎运！

林海沉默着。怀里海鲈鱼冰冷的鳞片紧贴着他的皮肤，那沉甸甸的重量是真实的，却无法成为此刻的辩驳。他能说什么？说他脑子里有张能“看”穿海水的图？说他能感觉到鱼的“想法”？那只会被当成疯子！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传来一声苍老却有力的低喝：“阿强！嘴上积点德！”福伯拨开人群挤了进来，挡在林海身前，布满皱纹的脸因愤怒而涨红，“海娃子刚捡回条命！能活着回来就是老天开眼！你在这儿堵着路嚷嚷什么？”

阿强被福伯当众呵斥，脸上有些挂不住，但面对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他也不敢太过放肆，只是梗着脖子，眼神里的戾气更重。“福伯，您老护着他我管不着。可这事儿透着邪门！”他指着林海怀里的鱼，“他林海什么斤两，咱们村谁不知道？出海空手回来是常事！被浪卷走的人，第二天就抱着这么大条海鲈回来？您老不觉得蹊跷？我看……别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坏了咱们渔村的规矩！”

“规矩”二字一出，围观人群的气氛顿时微妙起来。靠海吃饭的人，最忌讳的就是不守规矩的“邪门歪道”。阿强的话，成功地撩拨起了一部分人心底的猜忌和不安。

林海抱着鱼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愤怒和一种被彻底逼到墙角的屈辱。他猛地抬头，迎着阿强那双充满挑衅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嘈杂：“你不信？”

“信？”阿强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夸张地摊开手，环视西周，“你问问大伙儿，谁信？你林海要有这本事，以前还用得着天天挨饿，连船租都交不起？”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恶毒的光，声音陡然变得尖锐，“你要真有能耐，证明给大家看啊！”

他上前一步，几乎要贴到林海脸上，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匕首：“三天后，村东头‘鬼见愁’礁！咱们比一场！就钓最难上钩的‘黑面苏眉’！限时半天！谁钓上来，就算谁赢！输的人……”他故意拉长了语调，目光贪婪地扫过林海全身，最终落在他空空如也的双手，“……当众跪下，给对方磕三个响头！再滚出渔村，永远别再碰船碰竿！敢不敢？！”

“哗——！”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黑面苏眉”？那可是出了名的狡猾难缠，只藏在“鬼见愁”那片地形最复杂、暗流最凶险的深海礁石区！别说半天，就是经验丰富的老手，耗上几天也未必能碰上一口！阿强这赌注，分明是要把林海往死路上逼！不仅要他颜面扫地，更要彻底断了他在这片海上的生路！

福伯脸色大变，厉声道：“阿强！你疯了！‘鬼见愁’是能随便去的地方吗？还钓苏眉？这赌注太过分了！”

阿强却像没听见，只是死死盯着林海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狞笑道：“怎么？怕了？不敢？那就承认你是个只会捡便宜的废物！这条鱼，要么是捡的，要么是偷的！”

林海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屈辱、愤怒、还有一丝被彻底激起的狠劲，在他瘦弱的身体里疯狂冲撞。他抱着鱼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冰冷的鱼鳞。跪下？磕头？永远离开这片海？阿强这是要彻底毁了他！

脑海中，那片因疲惫而沉寂的“生命海图”似乎感应到他剧烈翻腾的情绪，隐隐波动起来，带来一阵更尖锐的刺痛，却也像投入滚油的火星，点燃了某种东西。他能“看”到鱼群，能“感觉”到它们的动向……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一定要认输？那鬼东西在他身体里，总要付出点代价！与其被恐惧吞噬，不如……利用它！用它来砸碎这该死的嘲笑和屈辱！

一股混杂着绝望和疯狂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林海猛地踏前一步，几乎和阿强鼻尖对着鼻尖，那双因为疲惫和愤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阿强惊愕的瞳孔，嘶哑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好！我跟你赌！”

……

三天时间，像指缝里流过的冰冷海水。

林海几乎没怎么合眼。身体的伤痛在高强度的恢复下奇迹般消退了大半，但精神的煎熬却与日俱增。那场当众的赌约如同巨石压在心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窒息感。渔村的气氛也变得诡异，同情、好奇、幸灾乐祸、还有更多不加掩饰的质疑目光，无处不在。他把自己关在棚屋里，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受伤野兽，焦躁地舔舐着伤口，也一遍遍在脑海中推演着“鬼见愁”那片凶险的海域。

福伯找来了村里最老旧的备用鱼竿——一根比他那根祖传竿更粗笨、更沉重的竹竿，鱼线也是粗粝的麻线，唯一的安慰是上面挂着一个锈迹斑斑但还算完整的鱼钩。小慧偷偷送来了一小罐她家秘制的、据说对苏眉有奇效的腥味饵料虾酱，还有几个温热的饭团，放下东西，没说一句话，只是那双红肿未消的眼睛里，盛满了担忧，匆匆跑开。

第三天清晨，天色依旧阴沉，海风带着不祥的呜咽。

村东头“鬼见愁”礁石区外的海面上，罕见地聚集了十几条大大小小的渔船。几乎大半个渔村的人都来了，没人愿意错过这场关乎林海命运、更关乎“废柴”是否真有邪门本事的赌局。阿强站在他那条簇新的机帆船船头，穿着崭新的防水衣裤，手里握着一根闪着金属冷光的进口碳纤维鱼竿，旁边摆着满满一箱子精心准备的各色高级拟饵和活虾，神情倨傲，如同即将出征的将军。他的几个跟班在船上忙碌，调试着船上崭新的探鱼声呐，发出滴滴的电子音。

相比之下，林海这边寒酸得令人心酸。他划着那条补丁摞补丁的“海狗号”小舢板，在风浪中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被浪头打翻。身上依旧是那套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手里紧紧攥着福伯找来的那根笨重老竹竿。唯一像样的装备，是小慧送来的那罐虾酱。

两条船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缓缓驶近那片被称作“鬼见愁”的海域。这里的海水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墨绿色，巨大的黑色礁石如同狰狞的怪兽獠牙，犬牙交错地探出海面，又深深扎入水下。暗流涌动，肉眼可见的海水在礁石间形成无数危险的漩涡和白色的湍流带，发出低沉的咆哮。即使是经验最丰富的渔民，也轻易不敢靠近这片区域，更别说下钩钓鱼。

阿强显然有所准备，他的船在距离最凶险的礁石群还有一段距离时就停了下来，放下船锚，开始利用声呐扫描水下地形。他选择了一个相对平缓、远离主要暗流的边缘位置，信心满满地抛下了挂着高级拟饵的第一竿。

林海的小舢板却像一片倔强的落叶，在风浪中继续颠簸着，朝着那片最狰狞、最凶险的礁石核心区域划去！

“他疯了？”

“找死吗？那片暗流能把船撕碎！”

“看！阿强都离得远远的！”

渔船上爆发出阵阵惊呼。

福伯站在岸边一块高耸的礁石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双手死死攥着，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林海对身后的惊呼充耳不闻。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脑海那片轰然展开的“生命海图”上！这里的光点远比之前小海湾的稀疏、暗淡，但每一个都散发着更加深沉、更加警惕的气息。无数代表暗流和危险水压的线条在“海图”上扭曲、奔涌，勾勒出这片死亡海域的狰狞面目。巨大的礁石结构在意识中形成一片片浓重的阴影，如同潜伏的巨兽。

他凭借着这奇异的感知，操控着小舢板，在犬牙交错的礁石和狂暴的暗流缝隙间，如同穿花蝴蝶般惊险地穿梭！每一次船桨的划动，每一次舵向的微调，都精准地避开致命的漩涡和足以撞碎船底的暗礁！小船在惊涛骇浪中颠簸起伏，险象环生，却始终奇迹般地保持着一线生机，最终稳稳停在了一片被巨大礁石环抱、水流相对平缓的深水区！这里，正是“海图”中显示能量流动相对稳定、且有几个代表大型鱼类的明亮光点若隐若现的区域！

岸上和阿强船上的惊呼声瞬间变成了死寂的震撼！所有人都看傻了！这……这怎么可能？！他是怎么在那种复杂凶险的水域里，像回自己家一样找到安全点的？

林海顾不上喘息，也顾不上岸上和对手的震撼。停稳小船，他立刻开始准备。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小慧送来的虾酱罐，一股浓烈到刺鼻的腥味扑面而来。他用手指挖出一小团粘稠深褐色的虾酱，仔细地涂抹在那锈迹斑斑的鱼钩上，又撕下一小块破布条，包裹住饵料。动作沉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专注和决绝。

然后，他站起身，在摇晃的小船上稳住身形。目光不再看水面，而是完全沉入脑海那片深邃而危险的“生命海图”。他锁定了这片深水区阴影最浓重处，一个异常明亮、却如同磐石般蛰伏不动的光点！那“知晓”感传递出一种远超普通海鱼的警惕和强大！就是它！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握紧那根粗笨的老竹竿，感受着掌心竹节的粗糙和冰凉的麻线。手臂肌肉贲张，用尽全力，将挂着腥臭饵料的鱼钩，朝着预判中那片礁石阴影与水流的交汇点，狠狠抛了出去！

鱼线划破空气，发出沉闷的呜咽。沉重的铅坠带着鱼钩，精准地穿过复杂的水流和礁石缝隙，落点几乎分毫不差地悬停在那片阴影边缘、一道不易察觉的上升水流边缘！

时间仿佛被拉长。海风在礁石间呜咽，暗流在船底低吼。岸上船上，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林海那根绷紧的鱼线，和阿强那边同样毫无动静的钓竿。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林海如同泥塑木雕，站在颠簸的小船上，双手紧握竹竿，全身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他全部的意志都沉入脑海的“海图”，死死“盯”着那个代表目标的光点。他能“感知”到它的存在，那是一种冰冷、庞大、如同礁石般的生命气息。它在阴影深处，对那突然落下的异物充满了极度的警惕，纹丝不动。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就在岸上有人开始不耐烦地嘀咕，阿强船上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嘲笑时——

那个磐石般的光点，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林海的心跳骤停！

光点开始极其缓慢、极其谨慎地，朝着鱼钩的方向移动！每一次微小的位移，都牵动着林海紧绷的神经。他能“感觉”到它的试探，它的怀疑，如同一个经验老到的猎手在审视可疑的陷阱。

近了！更近了！

突然，光点猛地一顿！仿佛发现了什么破绽！下一秒，它竟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更深、更黑暗的礁石缝隙深处游去！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决然的放弃！

要逃！

一股强烈的意念碎片瞬间冲击林海的意识！不是饥饿，不是好奇，而是一种……本能的、对危险的规避！

“不！”林海心中无声地呐喊！他不能让它逃掉！一旦它钻回那迷宫般的礁石深处，就再也不可能出来了！赌注、屈辱、未来的生路……一切都会化为泡影！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绝望关头！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林海理智的堤坝！他不再仅仅是“感知”和“等待”！一种源自灵魂深处、带着冰冷意志的意念，如同无形的触手，随着他极度焦灼的注视，朝着那个即将消失的光点，狠狠地“推”了过去！那意念并非语言，更像是一种蛮横的情绪冲击——一种强烈的、带着诱惑和安抚意味的“渴望”！

“来！……吃！……安全！”

这意念发出的瞬间，林海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眼前猛地一黑，剧烈的眩晕和撕裂般的剧痛让他差点栽进海里！握着竹竿的手剧烈颤抖，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然而，奇迹发生了！

那个代表目标苏眉的、即将消失在“海图”边缘的明亮光点，猛地顿住了！它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拽住，硬生生停在了原地！一股极其强烈的困惑和犹豫情绪，如同混乱的波纹，瞬间传递回林海的意识！

就是现在！

光点猛地一个折返！带着一种被激怒的狂暴和被诱惑的贪婪混合的混乱意念，如同离弦之箭，以比刚才快十倍的速度，朝着鱼钩的位置猛冲而来！

嗡——！

林海手中的老竹竿猛地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一股无法想象的、如同海底火山爆发般的恐怖巨力，顺着绷紧到极限的麻线，狠狠撞在他的双臂上！

咔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