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人鱼

西月的海边，白昼的喧嚣褪尽，夜幕沉沉地笼罩下来。

不再是拂晓时分的灰蓝与淡粉，此刻的天空是深邃的墨蓝，像一块巨大而厚重的天鹅绒，其上疏落地缀着几颗寒星，微弱地闪烁着。

清冷的月光取代了灼目的阳光，它不再是毫无保留地倾泻，而是带着一种疏离的静谧，悄然洒落在深蓝色的海面上。

海面不再跳跃着钻石般的光点，月光被揉碎成一片片流动的、微凉的碎银，随着波浪起伏不定，泛着幽冷的光泽。

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黝黑的礁石，发出低沉而恒久的轰鸣，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浪花撞击碎裂，溅起的己不是阳光下晶莹剔透的雪白泡沫，而是在月光下泛着幽幽青白微光的、如同幽灵般的磷光水沫。

它们瞬间跃起，又在下一刻无声无息地消散，融回那墨玉般的深渊，仿佛从未存在过。空气里弥漫着咸涩的海腥气和一种属于夜晚的、湿冷的凉意。

凌熙与何旭安走在无声地走在海边。

何旭安走在凌熙身边。

脚下湿漉漉的沙砾在每一次落足时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旋即又被涌上来的潮水悄然抹去。

“之前跟你提过，我的世界在很久之前发生过一次基因战争。”凌熙停下脚步，转身面向何旭安。

“是，你说过，”何旭安迎上他的目光，“战争之后，女性几乎丧失了生育能力，科技孕育成了主流。”

“这些都没错，”凌熙的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但我隐藏了一点——在那场战争里，基因发生了剧烈的突变。许多……只存在于古老童话里的物种，在我们的现实中也诞生了。”

何旭安的眼神里充满了困惑，眉头微蹙。

凌熙没有解释，只是轻轻握住了何旭安的手肘，带着他缓缓蹲在潮湿的沙滩上。然后，温热的手掌覆上了何旭安的眼睛。

“别看。”凌熙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又像是某种仪式的开端。

何旭安顺从地闭上了双眼，视觉被剥夺的瞬间，海风的声音、海浪的拍打、脚下沙砾的触感，骤然变得异常清晰。

他听到凌熙起身，脚步声离开，接着是踏入海水的声音，由浅及深，水声哗啦作响。

“比如……”凌熙的声音从稍远一点的海水中传来，带着海水的回响，仿佛从另一个维度传来。

“……人鱼。”

话音落下的瞬间，覆在何旭安眼前的手掌移开了。

何旭安下意识地睁开眼。

月光，不知何时己穿透了低垂的暮霭，清冷地洒在海面上，形成一条破碎的、摇曳的光路。就在那光路的尽头，凌熙的身影半浸在幽深的海水中。

但——那己不再是何旭安所熟悉的凌熙。

自腰部以下，修长的双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在月光下流转着奇异光泽的鱼尾:

那鳞片并非单一的颜色，而是深邃如墨玉的蓝黑基底，其间却闪烁着点点碎银般的光泽，如同将整片浓缩了星光的夜空披覆其上。

随着海水的波动和凌熙轻微的摆动，鳞片折射出变幻莫测的幽蓝、暗紫和银白的光晕，神秘而妖异。

鱼尾的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末端是宽大优美的扇形尾鳍，此刻正像最上等的丝绸般在水中轻柔地舒展开来，搅动着细碎的月光，无声地维持着他在水中的平衡。

海风拂过，吹乱了凌熙额前湿漉漉的黑发，几缕发丝贴在他光洁的额角和脸颊。水珠顺着他线条优美的下颌滴落，滑过锁骨，没入被海水浸透的衣襟。

凌熙的上半身虽然还保留着人类的轮廓，但细节己截然不同。

他湿透的黑发贴在额角和颊边，露出了耳朵——那不再是人类的耳廓，而是两片精巧、半透明的扇形耳鳍。

耳鳍薄如蝉翼，边缘镶嵌着细小的、珍珠般的亮蓝色鳞片，随着海风和他的呼吸微微翕动，显得无比灵动又非人。

他的面部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更加立体，水珠顺着他光洁的下颌线滑落。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瞳不再是何旭安熟悉的颜色，而是变成了深邃的、仿佛蕴藏着整个海洋的幽蓝色。

瞳孔在月光下收缩，边缘泛着一圈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碎钻般的银光。

这双非人的眼睛穿透氤氲的水汽，沉静地、带着深海般的审视凝视着岸上的何旭安，再无半分平日里的温和。

他浸在水中的胸膛线条依旧精悍，但腰腹两侧，紧贴着人鱼线，皮肤悄然覆盖上了一层细密、色泽稍浅的鳞片，形成两条向下延伸、最终完美融入主鱼尾的发光纹路。

这些鳞片也闪烁着微弱的蓝银光芒，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弧线，仿佛是连接人类与鱼类的神秘图腾。

更引人注目的是，在他光裸的肩胛骨下方，靠近水面处，悄然伸展出两片半透明的、鳍状结构——那是背鳍。

它们如同薄纱般的翅膀，边缘也流动着微弱的能量光晕，随着水流轻轻波动。

凌熙静静地悬浮在那里，海水没过他的腰际，鱼尾在深色的海水中若隐若现。他的目光穿透水汽氤氲的空气，落在何旭安脸上。

那眼神不再是平日里熟悉的温和或疏离，而是一种……非人的沉静，带着海洋的深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仿佛在评估着岸上这个渺小人类面对真相时的反应。

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涌上沙滩，发出单调而永恒的声响。

何旭安僵在原地，维持着蹲姿，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放大，倒映着海水中那个梦幻又诡异的景象。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冰冷的海水堵住。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人鱼”两个字在疯狂地轰鸣，撞击着他认知世界的根基。

童话？突变？

他下意识地想要伸出手，想触摸那流光溢彩的鳞片以确认这不是幻觉，但手臂却沉重得抬不起来。

巨大的信息量和视觉冲击，让他如同被钉在了这片潮湿的沙滩上，只能失魂落魄地望着月光下的人鱼，任由海风吹透他单薄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