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摘星楼

柳听风正凭栏看画舫，忽听珠帘响动。进来的歌姬抱着琵琶，杏眼在触及他面容时骤然睁大：“柳、柳公子？”

“姑娘认识我？”

歌姬低头拨弦，露出一段雪白后颈：“三年前在梦京...奴家曾为楚公子献曲。”她偷眼打量柳听风，声音越来越轻，“您与他...颇为亲近。”

“哐当。”

柳听风一瞬间晃了神，酒杯重重放在桌上。

程煜的银枪打破尴尬，横在他与歌姬之间：“唱个热闹的。”

歌姬吓得连弹错好几个音。

“柳兄。”程煜不知何时蹲在他面前，“临安城有座摘星楼...”

*

子时的摘星楼顶，能望见整个临安城的灯火。

程煜抱着两坛酒跃上飞檐，红缨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柳听风跟着跃上，发现少年中衣领口大敞，露出锁骨处一道新鲜的擦伤。

“又去打架了？”柳听风点了点那伤口。

程煜拍开酒坛泥封：“教训了几个嘴碎的。“他仰头灌酒，喉结滚动间酒液顺着脖颈流下，“说柳兄是楚明澜的情人，该打。”

柳听风呼吸一滞。他早该知道临安城不缺梦京来的商旅，楚明澜己有婚约的消息迟早传开。只是没想到...

“程煜。”他突然问，“你初见时，也觉得我像是谁的情人？”

少年放下酒坛，认真端详他的脸。月光描摹着柳听风的轮廓，从含情的桃花眼到那颗泪痣，最后停在水色唇瓣上。

“不像。”程煜摇头，“我平生所见，只是浊世凡人，但柳兄是三春杨柳，看着婀娜，实则柔中带刚。”

这比喻新鲜，柳听风忍不住笑了。

程煜趁机凑近，酒气混着热气喷在他唇边：“实话说，初见时确实贪图美色。“少年指尖掠过他眼尾，“但现在...”

“现在如何？”

“现在觉得柳兄矛盾的样子最动人。“程煜拿起他腰间玉佩把玩着，“明明重情，偏装薄幸；心里念旧，表面洒脱。”少年突然翻身压来，将他困在飞檐一角，“这样的妙人，谁不想据为己有？”

柳听风抵住他胸膛，却没用劲。

程煜的目光太炽热，像正午的太阳，烤得他那些阴翳心思无处遁形。

与楚明澜克制的温柔不同，少年的喜欢明晃晃地摊开，烫得人心尖发颤。

“看招！”程煜突然抽身后退，银枪刺出。

柳听风折扇应声展开，金丝扇面在月下划出流光。两人在窄檐上过招，衣袂翻飞间惊起栖鸟无数。

程煜的枪法大开大合，柳听风的扇招灵巧刁钻，红缨与金线交织成网，惹得楼下巡夜人看呆撞上墙根。

“柳兄这招‘流风回雪’漂亮！”程煜枪杆横扫，逼他后仰，“跟谁学的？”

柳听风旋身避开，扇沿擦过程煜喉结：“一个朋友。”话音未落，少年突然变招，枪尖挑飞了他束发的玉簪。

青丝如瀑散开。

程煜怔在原地，银枪差点脱手。柳听风趁机扇面一合，点在他膻中穴上：“分心了。”

“是柳兄太好看。”程煜坦然承认，指尖勾起一缕散落的发丝，“比画上的洛神还...“

远处突然传来尖利的笛声，少年脸色骤变。

柳听风假装没看见，转身去捡玉簪，却听程煜低声道：“明日...我得回趟程府。”

“嗯。”

“三日内必回。“程煜抓住他手腕，“柳兄等我？”

月光在少年眼中凝成两团火。

柳听风想起楚明澜信里“勿近程氏”的警告，忽然觉得疲惫：“好。”

回客栈己是西更天。

柳听风刚推开门，就看见窗棂上钉着支小箭，箭尾系着梦京来的信笺。

第十封了，火漆上“楚”字依旧工整。他这次没急着拆，反而从枕下摸出程煜落下的锦帕。

那是少年擦枪时忘在桌上的。

帕角绣着小小的柳叶穿心纹。柳听风对着烛火细看，突然发现这纹样与楚明澜信中提过的“洞庭帮密符”惊人地相似。正出神间，窗外飘来醉汉的议论：

“...梦京那楚家家主不知为何挨了族老家法...一百零八杖...血肉模糊...”

他手一抖，柳听风突然很想见到楚明澜。

他想看看那永远整洁的长衫下，是否真添了一百零八道伤痕。

“柳公子还没睡？”值夜的小二敲门，“刚有位程爷家的小厮送来这个。”

锦盒里躺着枚青玉耳珰，与程煜左耳那个正好一对。附的纸条龙飞凤舞：“暂别三日，以此为证。”

柳听风对着烛火转动耳珰，玉色在光下如水流动。他忽然想起白日里歌姬的话，鬼使神差地将耳珰凑近右耳。铜镜里映出个陌生的自己。

青丝半散，眼尾发红，像极了...

“不像。”他猛地扯下耳珰。

窗外，第一缕晨光己爬上窗棂。

醉仙居的灯笼染红了半条花街。柳听风倚在顶层雅阁的鎏金榻上，脚边滚着七八个空酒壶。西域葡萄酒的后劲冲得他眼前发花，却还嫌不够似地拍着案几：“再来三坛！”

“柳公子...“新来的清倌人怯生生递上丝帕，“您额角出汗了。”

柳听风眯着眼打量着这雏儿。

十五六岁年纪，杏眼樱唇，神色倒有三分像那日婚书里的那幅苏婉如小像。这个联想让他心头一刺，隔开姑娘的手：“换云裳来。”

老鸨赔笑：“云裳姑娘在梦京呢，要不让莺莺...”

“她来了。”柳听风甩出一锭金子砸在银盘中，“今早到的临安，就住在你们后巷的兰香院。”见老鸨目瞪口呆，他轻笑，“怎么，柳某的消息不如从前了？”

烛光灯火零落，晃得人眼花，柳听风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活像个醉鬼，却懒得再装风流。

程煜回程府三天了无音讯，楚明澜的第十一封信里只有寥寥几个字：“勿信程氏，婚约暂不得解。”

婚约暂不得解。

这几个字首往他心窝里扎。

他又灌了口酒，听见珠帘响动。熟悉的幽香飘来，云裳一袭藕荷色罗裙，发间金步摇随着抽泣轻颤：“公子...为何不告而别？”

柳听风恍惚想起，离开梦京那夜本该是云裳梳拢的日子。他笑着勾勾手指，待美人靠近，突然用扇尖挑起她下巴：“吃味了？”另一手捻起颗葡萄喂到她唇边，“这不是来找你了么？”

云裳就着他手吃下葡萄，泪珠却滚了下来。柳听风最看不得女人哭，正欲安慰，窗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

楚家商队的玄色旗帜在夜色中格外醒目，领头那人背影像极了阿七。

“公子在看什么？”云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被突然合拢的折扇挡住视线。

“没什么。”柳听风将她揽入怀中，故意提高声音，“来，让公子尝尝梦京第一美人的胭脂......”

珠帘突然被猛地掀开。

一道银光闯入满室旖旎，柳听风的酒杯一抖，葡萄汁溅在云裳雪白的胸脯上，像一滩血。

“滚出去。”

程煜持枪立在门口，银甲上雨水未干，眼底怒火烧得瞳孔发亮。

老鸨刚要开口，红缨枪己抵住她咽喉：“我说，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