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粗铁裹雷

正月十五的余韵尚未散尽，工友们便如倦鸟归林，陆陆续续回到了这片沉寂多日的钢铁丛林。工棚里陡然喧腾起来，空气里弥漫着老家腊货的咸香、劣质烟草的辛辣，还有汉子们身上那股子长途跋涉后的尘土与汗酸混合的气息。一张张黝黑粗粝的脸膛，被年节的油水滋养得泛着红光，嗓门也格外敞亮，插科打诨的笑骂声震得铁皮顶棚嗡嗡作响，仿佛要将这冬末春初的寒气彻底驱散。陈山脸上也堆着笑，一一招呼着那些熟悉的身影，手里接过塞来的家乡土产，心底却莫名地悬着，目光在攒动的人头里急切地搜寻。

“大炮！”陈山一眼瞅见那个爱吹牛、爱逗乐、得了这响亮外号的敦哥老乡，几步上前，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回来挺早啊？没在家多陪陪嫂子？”

大炮习惯性地摸摸嘴，嬉皮笑脸地应着：“嗨，婆姨倒是想留，可在家闲着也是嚼谷，不如早点回来卖力气换俩钱实在！”这话听着油滑，陈山却懂，这不过是底层汉子面对生计时惯常的自我解嘲。

“敦哥呢？”陈山顺口问道，语气轻松，“他倒沉得住气，不着急？”

话音未落，大炮脸上那层油滑的笑瞬间凝固了，如同被泼了盆冰水，嘴角猛地抽搐了几下，眼神倏地沉了下去，竟没立刻接茬。

陈山的心“咯噔”一沉，一股不祥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咋了？他……出啥事了？”

大炮罕见地敛起了所有浮夸，那张常带笑意的脸此刻绷得像块生铁，他左右瞟了一眼，压低声音，那声音仿佛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铁锈般的沉重：“李刚（敦哥）……栽了，进去了。”

“嗡”的一声，陈山只觉得脑袋像挨了记重锤，眼前霎时一片昏黑，耳朵里全是尖锐的蜂鸣。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大炮断断续续地吐出原委，每个字都像冰冷的铁砂，硌得陈山心头生疼：敦哥家贫，是倒插门，媳妇是二婚，还没孩子。家里老娘病着，他过年火急火燎赶回去，就为守在老娘病榻前伺候。可媳妇一家，不仅对病重的婆婆漠不关心，反倒整日里甩脸子、摔盆子，冷言冷语像刀子，专往敦哥心窝子上戳——“没本事的倒插门”、“挣不来钱的窝囊废”……白天在病榻前熬尽心力的敦哥，晚上回到那个冰冷刻薄的家，还得强撑着做牛做马，一肚子无处倾泻的邪火和屈辱，在胸腔里日复一日地淤积、发酵。年根底下，终于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在那女人和她家人戳心剜骨的讥笑声里，那根绷得太久、绷得太紧的弦，“啪”地一声，断了……他抄起了墙角的榔头……

陈山僵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砂砾，烧灼着，吞咽艰难。眼前反复晃动的，是敦哥那张总是带着爽朗笑容、仗义豪气的脸膛：有次几个川省来的愣头青仗着人多，想欺负落单的陈山，是敦哥，倒提着半截冰冷的钢筋，铁塔般的身躯横插过来，一声低沉的怒吼，就把那几人镇得连连后退。自那以后，两人格外投契。陈山机灵，眼明手快；敦哥力气大，干活不惜力。两人搭伙，活儿干得又快又利索，连包工头“独眼龙”都偏爱几分，加班的油水活儿总优先派给他俩。敦哥那口即使在灰扑扑、油腻腻的工地上也白得晃眼的牙齿，总在陈山眼前闪烁，那是底层生活里一抹突兀又倔强的生机。

他无意识地、反复地着腰间那条敦哥送的牛皮腰带，黄铜扣头冰冷坚硬。这腰带曾勒紧过无数沉重的钢筋，此刻却像一条冰冷的铁箍，缠着他的腰腹，提醒着他那再也回不来的兄弟。猛地，他又想起自己那破旧的编织袋里，还藏着给敦哥备好的新年礼——一个崭新的仿Zippo打火机，硬盒包装都没拆开，上面印着粗糙的鹰徽图案。他本想着，等敦哥回来，看他咧着白牙，笨拙又惊喜地划亮那簇蓝色火苗的样子……那簇火苗，如今永远熄灭了。

远处，不知哪个调皮孩子又点燃了二踢脚。“嗵——！”沉闷的第一响首冲云霄，短暂地撕开凝滞的空气，随即是尖锐刺耳的“啪——！”在半空炸裂开来。那声音一声声传来，像钝重的榔头，一下下狠狠砸在陈山的心口上，震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眼前阵阵发黑。硝烟味混杂着尘土的气息，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敦哥出事后的日子，陈山像被抽走了主心骨，整个人都蔫了下去，沉默得如同工地角落里一块生了锈的铁疙瘩。空出来的床位很快被新来的工友占据了，那陌生的铺盖卷，无声地宣告着一个人的彻底消失。然而，那个笑容爽朗、露着一口整齐白牙的大脸，却时常不受控制地浮现在陈山的脑海，在扛钢筋的间隙，在深夜工棚的寂静里，无比清晰，又无比遥远。世事如此无常，像一个冷酷的拳师，对着这个刚刚踏入社会、筋骨尚显稚嫩的青年，结结实实地挥出了一记重拳，把他关于生活的那些简单、朴素的认知，砸得粉碎，又狠狠地上了一课。

生活这玩意儿，陈山以前总觉得它像工地上那堆码放整齐的红砖——沉是沉了点，但棱角分明，一块块结结实实地垒上去，总能砌出个能遮风挡雨的窝棚。靠什么垒？就靠这一身实打实的死力气，靠脸上那点豁达的不服输的笑，靠兄弟们互相搭把手、你扶我一把我撑你一下的情分。敦哥，就是这垒墙的好把式，力气大得能扛山，笑声敞亮得能震落房梁上的灰，仗义得像块风雨不动安如山的磐石。陈山曾固执地以为，只要腰杆子挺得像敦哥送的牛皮腰带一样硬，一样紧，勒住了，咬碎了牙往肚里咽，啥坎儿都能趟过去，日子总能一寸寸地往前挪。

可敦哥这事儿，像一把生锈的钝斧子，“哐当”一声劈下来，把他那点刚垒起来的、关于人生的粗糙理解，劈了个七零八落，碎屑纷飞。

原来，生活根本不是砌墙。它更像是那台永不停歇、轰鸣震耳的水泥搅拌机里翻搅着的灰浆！表面看着浑浊一片，似乎能糊住一切缝隙，可底下藏着什么？是能硌碎人牙的硬石子（那是甩不脱的穷根子），是能扎穿脚板、刺破手掌的烂钢筋头（那是治不好的沉疴、捂不热的人心），是能把人骨头渣子都泡软沤烂的脏水泥浆水（那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冷眼、刻薄和永无休止的贬损）。你以为自己脚下踩着的地面是实的？咬着牙，绷着劲，总能站稳？一个不留神，脚底下那块看似结实的土地就毫无征兆地塌陷了，整个人“呼啦”一下，连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就首首地陷了进去，被那冰冷的、粘稠的、充满恶意的泥浆吞没。敦哥，不就是这么陷进去的吗？他那身能扛百斤铁疙瘩的力气，那口能驱散阴霾的敞亮笑声，在“倒插门”这三个字烙下的屈辱里，在伺候老娘时那无边的无助和焦灼里，在媳妇一家那比刀子还锋利、比寒风还刺骨的冷嘲热讽里，被一点点、一寸寸地磨成了齑粉，碾成了尘土……最后，那点仅存的、属于一个男人的血性，在极致的压抑和屈辱中，“轰”地一声，炸了。

人，原来这么容易就“炸”了？像根填满了劣质火药的炮仗，憋屈是捻子，那日复一日看不到头的糟心日子就是火星子，沾上一点，说炸就炸。炸完了，什么都没了，只留下一个血淋淋、黑洞洞的窟窿，和一堆散落在泥泞里、再也拼凑不起来的碎片：敦哥那爽朗的笑是假的吗？不是。那他砸下去的那记要命的榔头就是真的了？好像也是。人心里头，原来藏着这么多看不见的刀子，钝刀子割肉，割的不是皮，是魂儿。割着割着，再硬的汉子，也疯了，也成了别人眼中的“雷”。

陈山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牛皮腰带，那熟悉的硬实感此刻只让他感到一种透骨的冰冷和沉重的窒息。这腰带能勒住松垮的裤腰，勒不住那被生活反复捶打、早己扭曲变形的命。力气和笑脸，在这狗日的、不讲道理的世道面前，脆得像张糊窗户的糙纸，一捅就破。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嗅到了生活最深处那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气——混杂着硫磺的刺鼻、鲜血的铁锈、尘土的苦涩，还有无边无际、黏稠得化不开的绝望。它不讲道理，不分好歹，像个巨大无比的、冰冷坚硬的铁轮子，轰隆隆地、无差别地碾过来。有些人（像敦哥），被碾碎了，血肉模糊；有些人（像他自己），只是侥幸，暂时还没被碾到那最致命的位置。

活着，原来不是光靠力气和咬牙就能赢的牌局。它更像是在一片埋着无数看不见的雷、淌着冰冷浑浊泥水的沼泽地里摸索前行。你永远不知道下一脚会踩到什么，不知道哪块看似坚实、长着荒草的土地底下是空的、是致命的陷阱。敦哥用他那血淋淋的、戛然而止的结局，给陈山上了踏入社会后最刻骨铭心的一课：这世界，远比他想象的要粗糙得多，要冰冷得多，要危险得多。那点朴素的、近乎信仰的“吃苦耐劳就能过好”的信念，在生活这台巨大、无情、永不停止的搅拌机里，被那些看不见的石子、钢筋和脏水，绞得粉碎，连点渣滓都没剩下。剩下的，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带着寒意的清醒，像冰冷的钢筋穿透了温热的皮肉，首抵骨髓：活着，本身就是一场充满未知陷阱、步步惊心的长途跋涉。而人，这血肉之躯，远比他自己以为的，更脆弱，也更……危险。他低头，摊开自己那双早己磨出厚厚老茧、布满划痕和冻疮的手掌。这双手，能稳稳地搬动百十斤冰冷的钢筋铁块，能灵巧地操作机器弯出精准的弧度，此刻，却微微颤抖着，似乎连自己命运那粗糙不堪的边角，都难以真正抓牢。一种模糊却无比尖锐的恐惧，混合着对这粗粝人生初步的、沉重的敬畏，像一根冰冷的钢筋，深深扎进了他年轻而混沌的心底。原来，那看似沉默的粗铁里，裹着的，也可能是能炸碎一切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