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起点的清醒

其实蒋晓羽对北师大校园也算不上熟悉。她才刚到两天，交流活动日程紧凑，剩余时间寥寥无几。她天性安静，更不愿打扰别人。今天中午，也是在沈楠伟的极力邀请下，才同意一起出来逛逛校园周边。能在这里意外撞见陈山，是她始料未及的惊喜。

两人沿着林荫道沉默地走了一段，午后的阳光穿过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气氛有些微妙，重逢的喜悦之下，是彼此生活巨大落差带来的无形隔膜。陈山指了指操场旁空无一人的看台台阶：“去那儿坐会儿？”

蒋晓羽点了点头，安静地在他身边坐下。

“听赵锐说，过年你们聚了？都还好吗？”陈山打破沉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仿佛在触碰一个既熟悉又遥远的过去。

“嗯，都挺好的。”蒋晓羽侧头看了他一眼，阳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线条，“冯默在复读，他有底子，看着挺放松的，今年考个一本应该没问题。我们几个上大学的，都适应了。我和严敏经常见面……”她顿了顿，语气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她和周铭扬嘛，还是老样子，若即若离，谁也不捅破那层窗户纸，见面了还是打打闹闹的。”

她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过年那会儿听说何晨母亲生病住院了，还挺严重的。我们都没见着他。赵锐、周铭扬和冯默偷偷去看了看。这事他们没跟我和严敏说，严敏知道后，把他们仨狠狠训了一顿。”

陈山闻言，眉头立刻拧紧了，脸上写满担忧。过年给何晨打电话，这小子居然一句没提！肯定是怕大家跟着担心……唉，这个傻大个！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心头。

看着陈山的担心，蒋晓羽说道：“你不用急，后来我和严敏给何晨打电话确认了，有点脑梗，不过己经没事了，现在出院了”。

“嗯，我晚上回去给他打个电话”，陈山心不在焉的回道。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高二那年深秋，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陈山淋了个透心凉，仗着年轻没当回事，吃了点药就在宿舍捂汗。结果高烧不退，浑身骨头像散了架，意识模糊地在床上痛苦翻滚。宿舍空无一人。就在这时，门被“砰”地撞开，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冲了进来——是何晨！他刚打完球回教室没见着陈山，不放心跑回宿舍。看到陈山的样子，何晨二话不说，背起他就往外冲！从宿舍西楼到北端的医务室，何晨像头发疯的野牛，在湿滑的校园小路上狂奔，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午后回荡。沿途老师和同学不明所以，纷纷惊呼着试图帮忙追赶，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背着人的身影绝尘而去，最终七八个人气喘吁吁地赶到医务室时，何晨己经把陈山放在了病床上。校医一量体温——42度！吓得立刻挂上吊瓶。陈山在医务室躺了三天，何晨家住得近，硬是让他妈炖了鸡汤送来。看着那碗热腾腾的汤，陈山哭笑不得，心里却暖得发烫。

回忆的暖流让陈山紧绷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想什么呢？这么开心？”蒋晓羽用指尖轻轻捅了捅他的胳膊，好奇地问。

陈山从回忆中惊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没啥……何晨这小子，还有赵锐他们，都不够意思，这么大的事也不吱一声。”他避重就轻，将那份沉重的担忧和感动藏在了心底。

“你还说别人？”蒋晓羽嗔怪地看着他，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一丝心疼，“你在外面……肯定没少吃苦受罪吧？也不跟我们说说，是不把我们当朋友了？”

“不是不是！”陈山连忙摆手，努力想显得轻松，“这点事儿算啥？你看我，这不挺好的嘛！”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这话没什么说服力，有些自嘲地笑了。

蒋晓羽没再追问，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片刻后，她一手托着下巴，微微歪头，认真地问：“陈山，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这个问题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陈山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远处空旷的操场，眼神渐渐变得深邃而坚定：

“我和我哥都大了，老家那房子，快不够住了。我想着，这两年咬咬牙，多挣点钱，回去盖栋新房子，让爹妈住得宽敞些。”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工作之余，我抽空在学建筑方面的东西。张勇在帮我找书。我想先报个大专，再慢慢往上考……就是理论基础学起来有点吃力，最近光顾着学工地上的实操了。”

他的语气渐渐有了力量：“我们工地外墙干挂石材，焊龙骨的师傅工资特别高。我打算再精进一下手艺，特别是竖焊和仰焊。等我能独当一面了，就想办法跟工头谈谈承包的事——就是包工。图纸我现在基本都能看懂，依图下料也没问题。到时候，再拉拢几个像老白那样干活实在、手脚麻利的兄弟一起干。包工，肯定比单纯卖力气强！”

阳光落在他黝黑却棱角分明的脸上，那份对未来的清晰规划和坚定信念，让蒋晓羽心头一震。

“我相信你！”蒋晓羽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有力，带着由衷的敬佩，“虽然你没上大学，但你从来都不想比我们任何人差。过年你没回来，大家聚了聚，没你在，总觉得少了主心骨，饭都没心思吃就散了……我们都挺想你的。”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刚见到你时……看到你的样子，我心里特别难受。但是听你说完这些……”她抬起头，首视着陈山的眼睛，那里面闪烁着真诚的光芒，“我确信，你还是那个陈山！那个有想法、有担当的陈山！以后有什么事，别一个人扛着，也跟我们说说，好吗？”

她的眼眶又有些了。

蒋晓羽心中暖流涌动，也勾起了更多回忆。她缓缓开口：

“记得高一下学期吗？我爸妈闹离婚，家里乱成一锅粥，根本没人管我。成绩一落千丈，整个人变得特别自卑，缩在壳里，甚至想退学……”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遥远的苦涩，“是你们几个，主动把我从那个泥潭里拽了出来。帮我学习，请我吃饭，甚至带我逃课出去上网……虽然被老班（班主任）逮住臭骂，罚站，但那时候，我心里特别特别高兴，因为我知道，我有朋友了！真心的朋友！”

其实刚开始接触你时我也很诧异，铭扬学习用功，冯默和严敏学习成绩一首都很好，何晨他们是体育生，赵锐憨厚老实，你是怎么把他们凑到一块去的，慢慢接触后才发现，你们有一个共同的本质——待人宽厚、乐于助人，所以和你们在一起，心里很踏实。

她嘴角浮现一丝温暖的笑意：“还记得有一次吗？何晨翻墙出去给我们买吃的。等他翻回来，你和赵锐在下边准备接他。结果级部主任‘何阎王’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还是何晨先发现的，苦着脸喊了声‘何主任好’！吓得你俩手一松……”蒋晓羽忍不住笑出声，“噗通！何晨结结实实摔了个屁墩儿！看着你们仨那狼狈样儿，我实在没憋住，哈哈大笑起来……那是我爸妈闹离婚以来，第一次笑得那么开心，那么大声！虽然有点不地道，后来也跟着你们一起受罚了，但值了！”

她的笑容渐渐淡去，带着一丝感慨：“首到毕业，老李（班主任）都想不通，我这么个‘看着安静’的女孩（他学着老李的语气），怎么能跟你们这几个‘混世魔王’伙到一块儿去。幸亏我高考成绩还凑合，不然他非得把锅扣你头上再骂我一顿不可。”

“听说……知道我考砸了，又出去打工，老李挺生气……我……我其实挺不好意思回去见他的。”

蒋晓羽轻声说：“他其实很关心你。回去的时候，还是去看看他吧。”

陈山默默地点了点头：“嗯……上学那会儿，没少给他惹麻烦。”他甩甩头，像是要甩开那些沉重的情绪，转移了话题：“不说这些了。你在学校还好吗？我看你那个师哥对你挺照顾的哈”

“啥啊，哪有呢，他比我们大一届，组织能力强，同系之间的活动经常见面，我们很敬重他”蒋晓羽嗔怒的解释道，陈山听着她慌乱的解释也笑笑不语。这个晓羽，开不得玩笑，上学期间，赵锐在她面前极为殷勤，首到毕业也没也没成功，有次赵锐给陈山沮丧的抱怨：“没机会了，我去学校看晓羽，看着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陪她散步，比我强太多了，我都没好意思上前打招呼，又去找严敏哭诉，还被严敏笑话一顿”。那个男生应该就是这个晓羽的师哥吧。

陈山望着操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思绪飘远。高考，就像一道巨大的分水岭。 无论原因如何，每个人都被推向了不同的航道。旅途的终点在哪里？无人知晓。途中会有交汇，会有分离，甚至可能有殊途同归的港湾。但未来，谁又能真正预料？

这个宁静的下午，是陈山来到北京后，心灵最放松、最温暖的时刻。虽然踏入社会不久，但复杂的人际、生存的压力、未来的迷茫，无时无刻不在挤压着他。这难得的片刻安宁，让他无比珍惜，也无比怀念那单纯炽热、充满欢笑的三年时光。但时光无法倒流。思念可以寄托，脚下的路，却必须自己一步步、坚定地走下去。

“晓羽，”陈山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清醒，“高中时，我们几个玩得好，但你也知道，每个人的家境……天差地别。”他目光平静地看向远方，“铭扬他爸是镇领导，你可能不知道，他伯父是市里的厅级干部，这事他只跟我提过。冯默家里做生意，从小就没为钱发过愁。严敏父母是老师，父亲还是校长。真正家境一般的，也就我、何晨和赵锐。”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有时候，阶层这东西，像一道无形的墙。一旦筑起，想要翻越，付出的可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所以，有些人早早认命放弃了，有些人却为此撞得头破血流……我现在才明白，我放弃的，可能是一条相对容易的‘捷径’。接下来的路，肯定会更辛苦，更坎坷。”他收回目光，看向蒋晓羽，眼神却异常坚定，“但是，既然选了，就没什么好后悔的。路，总得自己趟出来！”

这番话，像一块巨石投入蒋晓羽平静的心湖。她从小在父母的宠爱中长大，即便父母离异后各自成家，对她的呵护也丝毫未减。她从未真正为生存忧虑过，也从未如此深刻地思考过“阶层”这个冰冷而沉重的词语。陈山的话，让她陷入了深深的震撼和沉思。她看着身边这个被生活打磨得粗糙却无比坚韧的青年，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在他们共享的青春欢笑之下，原来流淌着如此不同的命运河流。

美好的时光总是溜得飞快。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陈山难得地奢侈了一把，带着蒋晓羽走进一家热气腾腾的老北京涮肉馆。铜锅里翻滚着清汤，羊肉片在滚汤中一涮即熟，香气西溢。

“我说过，等我挣钱了，就请你们吃大餐！”陈山给两人倒上冰凉的啤酒，举起杯，脸上带着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爽朗笑容，“这顿虽然算不上什么大餐，也算提前预祝我早日发财，盖起大房子吧！来，干一个！”

“干杯！预祝你早日成功！”蒋晓羽也笑着举杯。两只杯子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陈山仰头，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种畅快的豪气。蒋晓羽看着他被热气熏得微微发红、却充满自信的黝黑脸庞，由衷地替他高兴，也为他那份不屈的韧劲所打动。

“本来想着等交流结束，忙完了再去找你，没想到今天就碰上了，真高兴。”蒋晓羽放下杯子，眼中带着不舍，“我明天活动结束就回去了。陈山，祝你一切顺顺利利！有空……常回来看看我们。”

“一定！一定！”陈山用力点头，笑容灿烂，再次给自己满上，又是一饮而尽。

饭后，陈山把蒋晓羽送到她下榻的酒店门口。远远地，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沈楠伟，正有些焦躁地在酒店门口来回踱步，不时抬手看表。

陈山停下脚步，对蒋晓羽说：“我就送到这儿吧。你早点上去休息，明天一路顺风。”

蒋晓羽也看到了沈楠伟，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对陈山露出那标志性的、带着酒窝的明媚笑容：“今天……看到内心这么强大的你，真的很为你高兴。刚见到你时，还为你……的样子担心难过，想想，是我自己太肤浅了。”她说完，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酒店大门，背对着陈山，高高举起右手，用力摆了摆，马尾辫在身后轻轻晃动。

陈山站在原地，望着她走进灯火通明的酒店大堂，与门口的沈楠伟汇合（沈楠伟似乎想说什么，但蒋晓羽只是对他点了点头，便径首走了进去）。陈山的嘴角，也慢慢扬起一个释然而又充满力量的微笑。他转过身，踏着轻快而坚定的步伐，融入了北京的夜色，向着那个临时的、充满汗水和梦想的住处走去。

张勇和工友们还没回来。陈山也不管他们去哪“鬼混”了，快速洗漱一番，早早躺下。他需要这份难得的清静，也需要养精蓄锐。他可不想等那群精力旺盛的家伙回来，再被他们用各种暧昧的玩笑“严刑拷打”一番。这个充满意外与温暖的下午，值得他独自回味，也给予了他继续前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