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公主房

林晚拎着自己简单的小包袱，小皮鞋跟踩在潮湿的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与弄堂的破败污浊格格不入。

她身上沈公馆干净挺括的细棉布衣，眉宇间沉淀下来的那份不属于孩童的沉静，都让她与这片环境产生了强烈的疏离感。

门内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那扇黑漆大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拉开。

出现的不是柳芸刻薄的嘴脸，也不是林崇山冷漠的身影，而是一个穿着半旧蓝布衫、面生的中年仆妇。

她看到门外的林晚和那辆气派的黑色轿车，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立刻堆起一种近乎谄媚的、夸张的笑容。

“哎哟！是大小姐回来啦！”仆妇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惊喜和热情，响彻了整个弄堂，“快！快请进！老爷和太太念叨您好些日子了！盼星星盼月亮似的！”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和“大小姐”的称呼，让林晚心底涌起一阵冰冷的讽刺。几个月前，她还是那个被呼来喝去、连残羹冷炙都吃不上的“小贱胚子”、“丧门星”。

她面无表情地跨过门槛。弄堂里污浊的空气扑面而来，比记忆中更加令人窒息。

庭院里，林崇山和柳芸竟己站在正屋的台阶上“迎接”。

林崇山穿着件半旧的绸衫，眼袋浮肿，脸色依旧灰败，但看向林晚的眼神却不再是纯粹的厌弃，而是混杂着一种审视、算计，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在他脸上显得僵硬而虚假：“晚儿回来了？好，回来就好。”

柳芸的变化则更为戏剧性。她脸上扑着厚厚的脂粉，试图掩盖眼角的细纹和刻薄，身上穿着一件显然是新做的、颜色艳俗的绸缎旗袍，发髻上还簪了朵俗气的绒花。

她扭着腰肢快步走下台阶，脸上堆满了林晚从未见过的、近乎扭曲的“慈爱”笑容，声音甜腻得发齁：“哎哟我的好晚儿！可把娘想死了！瞧瞧，在沈二爷那儿养得……气色都好了！”

她伸出手，作势就要来拉林晚的胳膊，那涂抹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几乎要碰到林晚的皮肤。

林晚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半步，避开了她的触碰，眼神平静无波地扫过她那张虚假的笑脸，如同看一件拙劣的赝品：“太太。”

柳芸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一瞬，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怨毒，但很快又被更夸张的“惊喜”掩盖：“哎！好孩子！快，快进屋！你的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保准你喜欢！”

林晚被簇拥着，或者说被半推半搡地引向主屋。

不再是记忆中被赶到佣人房隔壁、空间狭小的隔间。

柳芸带着一种炫耀般的热情，推开了一间位于二楼、之前林晚被搬离的房间门口。

“瞧瞧！晚儿，这才是咱们林家大小姐该住的地方！”柳芸的声音带着夸张的激动。

房间显然是临时匆忙布置的。

墙壁新刷了一层白漆，闻着还有点未干。

窗户上挂着一副全新的却印着俗气大红牡丹图案的窗帘。

房间里最扎眼的是一张宽大的、铺着崭新但质地粗糙的粉红色缎面被褥的雕花木床，床头还挂着同样粉色的、打着廉价褶皱的纱帐，透着一股用力过猛的廉价感。

一张全新的梳妆台，一面模糊的水银镜，还有几个塞满了劣质脂粉和廉价首饰的空盒子，便是全部摆设。

空气里弥漫着新布料刺鼻的染料味和劣质脂粉的甜腻香气，混合着新装修的怪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诞气息。

这就是她的“公主房”。一个用最廉价、最艳俗的物件堆砌出来的、粉红色的可笑牢笼。

与沈公馆那间冰冷、华丽、秩序井然、书架上摆满军事化管理的“囚室”相比，这里更显出一种深入骨髓的腐朽和绝望的挣扎。

林晚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心底的讽刺如同冰冷的藤蔓疯狂滋长。她甚至能想象出柳芸在布置这个房间时，脸上那种既肉痛又不得不强装慷慨的扭曲表情。

林家态度的骤变，无非是因为她在沈白那里“待得久”了，成了他们眼中可以攀附沈二爷的、奇货可居的筹码。

“晚儿，还愣着干什么？快坐下歇歇！这一路累坏了吧？”柳芸热情地按着林晚的肩膀，想让她坐到那张铺着粉红缎子的床上。

林晚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避开了她的力道，走到窗边那张掉漆的梳妆台前坐下，背对着柳芸。

“还好。”她的声音平淡无波。

柳芸讨了个没趣，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讪讪地搓着手：“那……那你先歇着，娘……我去厨房看看晚饭好了没！今儿个可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

她努力回忆着林晚过去可能爱吃什么，却半天憋不出个菜名，最终含糊道，“……好吃的！”说完，扭着腰肢快步走了出去，仿佛逃离什么尴尬的境地。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虚假的热闹。林晚独自坐在这个散发着怪诞气味的“新”房间里，窗外是弄堂里嘈杂的人声和污浊的空气。

一种强烈的、想要逃离的冲动攫住了她。

沈公馆那冰冷的秩序、阿诚严厉的呵斥、甚至沈白那深不见底、带着审视的目光，在此刻都显得如此珍贵。

至少那里，有力量，有通向未来的可能。

而这里，只有腐烂的泥沼和无尽的算计。

晚餐被刻意安排在主屋的正厅。那张长方高脚桌上，铺上了一块白净但又带着鲜艳夺目的花纹的桌布。

碗碟虽然陈旧，但都擦得锃亮。菜肴也比林晚记忆中丰盛许多——一碗油汪汪的红烧肉，一条清蒸鱼，一碟炒时蔬，甚至还有一小碗鸡汤。不再是冰冷凝固的残羹剩饭。

林崇山坐在主位，努力摆出一点“慈父”的架子，笨拙地给林晚碗里夹了一块肥腻的红烧肉：“晚儿，多吃点，在沈二爷那儿……也要顾着身子。”他的目光闪烁，带着试探。

柳芸坐在林晚对面，脸上依旧是那副夸张的、如同面具般的笑容，殷勤地劝菜：“是啊是啊，多吃点！瞧你瘦的！沈二爷那儿规矩大，想必也吃不到什么顺口的家常菜吧？”她话里话外，都在打探沈公馆的情形。

林晚默默地吃着碗里的饭，对那肥腻的红烧肉碰都没碰，只夹了些清淡的蔬菜。

她小口咀嚼着，动作斯文，带着在沈公馆养成的习惯，与林家饭桌上惯有的粗鄙咀嚼声形成鲜明对比。

她垂着眼睫，对林崇山和柳芸那些或试探、或谄媚、或暗含嫉妒的话语置若罔闻，仿佛他们只是在自说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