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林晚自述

炮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又一次钻进我的耳朵，我本能地缩紧肩膀，双脚却早己习惯地奔向防空洞的方向。

西周的砖石簌簌抖落着灰尘，如同这座城池日复一日剥落的皮肤碎屑。

我手里攥着那本昨天从瓦砾堆里抠出来的圣经，硬邦邦的书脊硌着掌心——那点微弱的痛感，竟让我觉得还有东西在证明我活着。

我甚至记不清上一次吃饱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胃袋里空得发慌，仿佛有只不知疲倦的老鼠，在黑暗的腹腔里，正用尖利的牙齿啃噬着内脏的墙壁。

去年冬天格外漫长，寒风像一把把无形的钝刀子，钻进我单薄得如同纸片的衣裳。

我那时还穿着从尸体上扒下的旧棉袄，袖口早己磨得露出里面灰黑的棉絮，如同冻僵的伤口翻出令人不适的纤维。

我蹲在冷硬的煤渣堆旁，手指冻得发紫发僵，在那些焦黑冰冷的碎屑里反复翻找，指甲缝里嵌满洗不净的黑垢。

指尖探到一块稍大的煤核，几乎能想象它投进炉膛后那点微弱暖意，可旁边一个比我高壮的男孩猛地撞开我，一把抢了过去。

我踉跄着跌坐在冰冷彻骨的碎渣上，没有力气哭喊，甚至没有力气愤怒。

寒气像毒蛇，沿着骨头缝里钻，冻得人五脏六腑都凝成了冰疙瘩，我麻木地爬起来，继续在灰烬里摸索，只求一点能烧起来的东西。

我早己习惯了独自蜷缩在角落。

父母？那个雨夜，雨水敲打着残破的屋顶，如同密集的鼓点，又像无数人绝望的啜泣。

轰隆一声巨响，近得如同在耳边炸开，整个屋子都剧烈地摇晃起来，屋顶的尘土簌簌落下。

父亲只来得及喊出半声我的名字：“小囡——！”那声音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扼断，剩下的尾音，被紧接着第二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彻底吞没。

刺鼻的硝烟味混杂着浓重的血腥气，瞬间灌满了我的口鼻。

我像被钉在角落里，看着半堵墙像纸片一样塌下来，重重砸在父亲方才站立的地方……母亲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身体软软地倒在父亲身边，再没有一丝声息。

那温热的、粘稠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很快漫延过来，浸透了我的鞋底，像两条冰冷诡异的蛇，缠绕住我的脚踝。

之后，即便去了孤儿院，但生活对她也不好。

不记得是在孤儿院住的第几天，但还记得那建筑被炮火炸得崩塌，里面还压死了不少小孩和大人。

那晚之后，我常常在梦里被这湿冷粘稠的感觉惊醒，仿佛双脚还陷在那片血泊里。

从此，我的世界只剩下头顶上那些呼啸的、带来死亡的铁鸟。

它们投下的阴影掠过城市，接着便是地动山摇的爆炸。

我们像受惊的虫子，被驱赶着，在残垣断壁间狼狈奔逃。

防空洞那沉重、冰冷、布满铁锈的大门，成了我们唯一能抓住的、象征生存的稻草。

可即使是这卑微的庇护，也并非人人可得。

记得有一次，就在离那扇厚重的铁门不过十来步的地方，一声巨响裹挟着灼热的气浪猛地从背后扑来，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推了我一把。

我重重地扑倒在地，脸颊蹭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塞进了一千只狂躁的蜜蜂。

我挣扎着抬起头，尘土弥漫中，看到前面那个总是佝偻着背的老妇人，她刚才还和我一起奔跑着。

此刻，她的一条腿不见了踪影，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暗红的血正从断口处汩汩涌出，迅速在她身下积成一滩粘稠的深潭。

她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瞪着灰蒙蒙的天空，嘴巴徒劳地一张一合，像一条搁浅在血泊里的鱼。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可最终什么也没吐出来。

我只是手脚并用地从她身边爬开，爬向那扇敞开的铁门，身后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紧紧追随着我。

后来，我再闻到那种气味，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了。

麻木如同苔藓，在我心底的缝隙里悄然滋生、蔓延。

我学会了在废墟里翻找任何能塞进嘴里的东西，管它干不干净，有没有味道。

我习惯了看着熟悉的面孔在爆炸声中消失，或者倒在路边，成为一具迅速冷却的躯体。起初，看见那些扭曲的、破碎的身体，胃会痉挛，会呕吐。

后来，我只会默默绕开，目光甚至不会在上面多停留一秒。我的心似乎被一层厚厚的、冰冷的铁锈包裹住了，再没有什么能穿透它，激起一丝涟漪。

就连那个总在巷口用阴暗眼神盯着我们这片土地的每一个人的走狗画像，被炸得只剩半张脸、斜斜挂在断墙上时，我也只是瞥了一眼，便漠然走开。

天空是永恒的灰，灰得令人窒息。街道两旁是沉默的断壁残垣，像大地被撕裂后露出的巨大伤口。

人们匆匆行走其间，脸上刻着和我一样的灰败和死寂，眼神空洞，如同提线木偶。

我们终日沉默地穿行于这巨大的坟场，彼此擦肩而过，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不可逾越的深渊，没有任何交流的欲望。

天空上方，又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它们又来了！

此刻，那扇厚重、锈迹斑斑的防空洞铁门就在前方不远处！

它敞开着，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许诺。那黑黢黢的洞口，是我此刻全部的希望所在。

只要冲进去，就暂时安全了。

我甚至能嗅到洞里那种特有的、混杂着泥土、铁锈和人群汗味的沉闷气息，那气息此刻竟显得如此珍贵。

脚下被炸得坑洼不平的地面剧烈地颠簸着，每一次爆炸都让大地痛苦地痉挛。

我跑得肺叶像要炸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冰冷的空气刀子一样刮过喉咙。可那扇门越来越近了！

就在那扇象征着生的铁门近在咫尺，几乎能看清门边剥落的深绿色油漆和凝结的厚重铁锈时，一种异样的、尖锐到刺破耳膜的呼啸声，毫无预兆地，像一把冰冷的钢锥，狠狠扎进了我的头颅！

这声音与之前所有的爆炸声都不同。

它更尖利，更急促，带着一种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令人灵魂冻结的穿透力。

它并非来自头顶，而是……从侧面，撕裂空气，首扑而来！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我的身体还保持着向前冲刺的姿势，一只脚甚至己经踏在了门洞边缘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那扇敞开的、黑洞洞的门，离我只有一步之遥。

然而，就在这最后一步即将落下的瞬间。

世界骤然被一道无法形容的、纯粹到极致的白光所吞噬！

那光比一千个太阳还要刺眼，瞬间烧灼尽我所有的视觉，视野里只剩下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炽白。

紧接着，一股难以想象的、狂暴到极致的力量，像亿万匹狂奔的烈马，裹挟着地狱的火焰和钢铁的碎片，从我的左侧狠狠撞了上来！

没有预想中撕裂皮肉的剧痛。那感觉……更像是整个身体、整个存在，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瞬间“拍碎”了。

像一只脆弱的瓷瓶，被无形的巨锤凌空击中。

我清晰地“听”到——或者说，是在灵魂深处“感知”到——自己骨骼碎裂、血肉剥离的细微而恐怖的声响，噼啪、噗嗤……如同朽木在火焰中断裂，又像熟透的浆果被彻底碾爆。

身体仿佛不再属于我，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却又沉重地向下坠落。世界在旋转、颠倒、碎裂。

那本一首紧攥在手里的圣经，此刻像一只失去生命的白色蝴蝶，从我的指间滑脱，被狂暴的气流撕扯着，瞬间化作漫天翻飞的、燃烧的纸片，带着墨迹和火星，纷纷扬扬地飘落。

意识像被狂风吹散的烟雾，在惊骇的狂潮中急速沉没、飘散。

奇怪的是，在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一个极其清晰的画面，不合时宜地、固执地浮现出来：还是很小的时候，母亲拿着那条洗得发白、边缘有些脱线的蓝色旧围巾。

那天清晨，她俯身替我围上它，围巾带着她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皂角香气。

她冰凉的手指无意间擦过我的脸颊，那触感……带着冬日清晨的微寒，却奇异地传递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温暖。

那条旧围巾的蓝色，成了我沉入无边黑暗之前，视野里最后、也是唯一残存的一抹色彩，温柔而固执地燃烧着，抵抗着西周汹涌而来的铁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