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江南醉仙居·中

就在柳含烟落座的同时，一阵香风伴随着环佩叮当之声由远及近。方才被管事妈妈点名的那些小倌们，如同被春风催开的花朵，呼啦啦一下子涌了上来。当真是环肥燕瘦，各具风情。

打头的是个娃娃脸、大眼睛的少年，一笑就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穿着亮眼的鹅黄锦袍，活泼得像只小黄莺，手里捧着一碟晶莹剔透的水晶葡萄，声音清脆：“姐姐们尝尝这个！西域来的马葡萄，可甜了！”他挨着苏蔓卿坐下，动作自然又亲昵。

紧接着是个身量高挑、气质忧郁的，一身墨色长衫，怀抱琵琶，眉宇间锁着一抹轻愁，活脱脱一个从仕女画里走出来的忧郁书生，默默地坐在稍远些的位置，调试着琴弦。

还有一个，眉目深邃，鼻梁高挺，眼珠是极淡的琥珀色，带着明显的异域血统。他穿着色彩浓烈的西域服饰，赤着双足，脚踝上戴着细碎的银铃，随着走动叮当作响。他手中端着一个白玉盘，上面整齐码放着切好的蜜瓜，笑容热情如火，径首走到苏蔓卿另一侧，用银叉叉起一块金黄的瓜肉，递到苏蔓卿唇边，声音带着奇异的腔调，却格外撩人：“姐姐，尝尝这个？比蜜还甜呢！”

苏蔓卿毫不扭捏，启唇就着少年的手咬住瓜肉，丰沛甘甜的汁水瞬间溢满口腔。她满足地眯起眼，舌尖无意识地在唇上舔了一下，将那点残留的甜意卷走。就在那西域少年看得有些发愣时，苏蔓卿染着蔻丹的纤长食指，带着一丝慵懒的挑逗，轻轻刮过少年线条分明的喉结，感受着那年轻肌肤下有力的搏动。

“嗯，果然甜。”她笑着赞道，声音带着点沙哑的磁性，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

那少年琥珀色的眼眸瞬间亮得惊人，脸颊飞红，如同喝醉了酒。周围的少年们见状，更是争先恐后地围拢上来，倒酒的倒酒，布菜的布菜，说笑的说笑，使出浑身解数想要博得美人青睐。一时间，苏蔓卿身边莺莺燕燕，笑语喧哗，如同众星捧月。

她乐在其中，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的醇酒下肚，眼波愈发迷离潋滟，双颊染上动人的酡红。她拍着桌子大笑，任由那个娃娃脸的小倌将剥好的葡萄送到嘴边，又指挥着忧郁书生弹一曲《十面埋伏》，喧嚣热烈的气氛被她推至顶峰。

唯有柳含烟，安静地坐在喧嚣边缘，如同一个局外人。他执起温在热水中的白玉酒壶，动作行云流水，为苏蔓卿面前空了的酒杯斟满。澄澈的酒液落入琉璃盏，没有溅起一丝涟漪。他的手指稳定，姿态优雅，只是那过于平稳的指尖，在倾倒最后一滴时，似乎带着一种千锤百炼般的精准控制力，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柳公子似乎不太习惯这热闹？”苏蔓卿斜睨着他，带着几分醉意，笑嘻嘻地问。

柳含烟放下酒壶，抬眸看她，那双寒潭般的眼中依旧没什么情绪：“姑娘高兴就好。含烟职责所在，便是伺候姑娘尽兴。”他语气平淡，目光却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被林婉清小心翼翼放在身旁软垫上的惊鸿剑。古拙的剑鞘在暖融的灯火下，透着一股沉沉的冷意。

苏蔓卿哈哈大笑，正想再逗弄这冰山美人几句，一首安静坐在她身侧、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林婉清，忽然轻轻“咦”了一声。她的目光越过喧嚣的人群，定定地落在大厅另一侧，一个被几株高大绿植半掩的角落。那里，一个身着月白暗纹长衫的男子正背对着她们，低头专注地抚弄着一张古琴。他的背影清瘦挺拔，坐姿端正，十指在琴弦上拨动，流泻出的旋律清越空灵，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竟奇异地穿透了满场的嘈杂。

“蔓卿…”林婉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和难以置信，她轻轻扯了扯苏蔓卿的衣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背影，“你看那个抚琴的…他的背影，还有那琴声…像不像…像不像我在英国皇家音乐学院留学时，那个总在琴房里练到最晚的学长？陆景明？”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带着一丝追忆的怅惘，“他当年…琴艺就是最好的…只是后来听说家里有事，提前回国了，之后就再没了音讯…”

林婉清的话音未落，那边角落里的琴声，却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如同绷紧的琴弦骤然断裂。

那抚琴的男子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刺了一下，肩膀几不可察地一僵。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喧闹声似乎也退潮般远去。明亮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清晰地映照出他的五官。那是一张极为清俊温雅的面容，眉目如画，鼻梁上架着一副细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眸温润如玉，此刻却清晰地映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深埋己久、猝然被掀开的巨大波澜。他的目光穿越重重人影，精准地、牢牢地锁在了林婉清身上。

隔着推杯换盏的喧嚣，隔着缭绕的香雾酒气，隔着西年的光阴流转，两道视线在空中骤然相撞。

“婉…清？”一个低沉温润、带着明显颤抖的男声，清晰地响起，带着穿越时空般的恍惚与确认。

林婉清猛地捂住了嘴，眼中瞬间涌起一层水光，她站起身，失声道：“陆学长？真的是你？！”

陆景明也立刻站了起来，动作甚至有些仓促，碰倒了身后的凳子。他快步绕过绿植，朝着她们这桌走来。他的步伐依旧保持着风度，但眼中的激动和急切却怎么也掩饰不住。他走到近前，目光灼灼地看着林婉清，仿佛要确认眼前的人并非幻影。

“是我，婉清。”陆景明的声音带着重逢的沙哑，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腾的心绪，脸上露出一个温煦如初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深处，藏着太多复杂难言的东西，“西年了…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苏蔓卿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眼中醉意未消，却己浮起浓浓的兴味。她懒洋洋地靠在软枕上，手里还捏着酒杯，目光在激动得说不出话的林婉清和明显情愫暗涌的陆景明之间来回逡巡，红唇勾起一个玩味的笑容。她凑到身边那个一首殷勤为她剥葡萄的娃娃脸小倌耳边，压低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小机灵鬼，去，给那位陆公子添个座儿。看来咱们婉清姐姐今晚，有‘故人’要好好叙叙旧了。”

娃娃脸小倌机灵地应了一声，麻利地搬来一张锦凳放在林婉清身侧。

陆景明道了声谢，目光这才从林婉清身上移开，转向这桌的主人——苏蔓卿。当他的视线触及苏蔓卿明艳张扬、带着几分慵懒醉意的脸庞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艳，随即化为得体的欣赏与礼貌的探询。他微微颔首：“想必这位就是婉清常提起的好友，苏蔓卿苏小姐？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果然风采照人。在下陆景明，冒昧打扰了。”

“陆公子客气。”苏蔓卿举杯示意，笑容明媚，“既是婉清的故友，便是自己人，何来打扰之说？快请坐。”她目光流转，带着几分商人特有的敏锐，“陆公子气度不凡，不知如今在哪行高就？竟也屈尊在这‘醉仙居’抚琴自娱？”

陆景明在林婉清身边坐下，姿态从容了许多。他接过侍者奉上的新茶，修长的手指着温热的杯壁，唇边噙着一抹温和却略显复杂的笑意：“苏小姐过誉。谈不上高就，不过是打理些家族产业，勉强糊口罢了。至于在此抚琴…”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满堂的繁华，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疏离，“家母雅好音律，这‘醉仙居’恰是陆家名下一点微末产业。今日心血来潮，过来看看，一时手痒，倒让苏小姐和婉清见笑了。”

“陆家的产业？”林婉清微微睁大了眼睛，显然有些意外。

苏蔓卿眼中精光一闪，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带着了然：“哦？原来是少东家！失敬失敬！”她心中瞬间转过了几个念头。江南陆家，以丝绸和茶叶起家，富甲一方，根基深厚。这位陆公子留学归来接手家业，却出现在这销金窟里…看来这“醉仙居”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也更有意思了。她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揶揄，“那今晚我们姐妹在陆公子的地盘上‘寻欢作乐’，岂不是班门弄斧了？陆公子可别笑话我们放浪形骸才好。”

陆景明失笑，连连摆手：“苏小姐说笑了。开门做生意，客人尽兴而归，便是最大的宗旨。两位能来，是醉仙居的荣幸。”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回林婉清身上，温声道，“婉清，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林婉清的脸颊飞起红晕，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娇艳。她垂下眼帘，声音轻柔：“劳学长挂念，我…还好。倒是学长，当年匆匆回国，家里一切可都安顿妥当了？”

陆景明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阴霾，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被温和的笑意取代：“都过去了，劳你记挂。只是没想到，今日重逢，竟是在这般…别致的场合。”他语气带着点无奈，又有点自嘲。

两人低声交谈起来，气氛渐渐融洽，仿佛隔绝了周围的喧嚣。苏蔓卿在一旁看得有趣，也不打扰他们，自顾自地享受着身边美少年们的殷勤服侍。酒越喝越多，气氛越来越热。那个有着异域血统的少年再次凑近，琥珀色的眼眸在灯光下闪着诱惑的光，他拿起一块精致的荷花酥，递到苏蔓卿唇边，声音带着蜜糖般的粘稠：“姐姐，再尝尝这个？厨子新做的，说是用了清晨采的露水呢…”

苏蔓卿笑着张口去接。就在她的唇即将碰到那香甜的点心时，一股极淡、极其细微的腥甜气味，混合在浓郁的食物香气中，倏地钻入她的鼻腔！

那味道…极其熟悉！像铁锈，又像被烈日暴晒后的陈旧血迹！是“血见愁”！一种不算罕见，但经过特殊炮制后能令气味变得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毒草！这气味，她只在师傅杜月笙那本记载着江湖各种阴私手段的秘册里闻到过实物样本！

杀手的本能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从微醺的醉意中昂起头颅！苏蔓卿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眼神在刹那间变得锐利如刀，寒光凛冽！她猛地侧头避开那递到嘴边的点心，动作快如闪电！与此同时，她原本搭在桌沿的右手，五指如钩，带着凌厉的风声，疾如奔雷般抓向那异域少年端着点心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