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江南醉仙居·上

江南的夜，水汽氤氲，连风都带着一股缠绵悱恻的暖意，吹散了白日里盘账、周旋带来的沉沉倦怠。苏蔓卿伸了个懒腰，细密的骨节发出轻微的声响，像绷紧的琴弦终于松缓。她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颈，看向身边安静坐着的林婉清，后者正捧着一杯新沏的雨前龙井，袅袅热气衬得她侧脸愈发温婉。

“总算是把那只老狐狸打发走了，”苏蔓卿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慵懒，眼底却掠过一丝寒芒，“账目上的手脚藏得再深，也经不起夜莺的眼睛。”她端起自己面前那杯酒，仰头饮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股灼热的畅快。“憋了这些天，骨头缝里都闷出锈来了。婉清，走，姐姐带你去个好地方，松松筋骨！”

林婉清放下茶杯，温婉的眉宇间浮起一丝好奇，但更多的是对苏蔓卿提议的信任：“蔓卿，又要去哪处新奇的所在？可别太…惊世骇俗才好。”

“放心，”苏蔓卿站起身，红唇勾起一个张扬又神秘的弧度，灯火映在她眼中，像落进了细碎的星子，“包你大开眼界，乐不思蜀！”她顺手捞起随意搁在桌案上的惊鸿剑。古拙的鲨鱼皮剑鞘入手微凉，沉甸甸的质感让她指尖无意识地在那道熟悉的、几乎被磨平的细微刻痕上了一下。那上面残留的、属于她父亲苏正天的微弱气息，如同最坚韧的丝线，始终缠绕着她的心魄，提醒着那些被血色浸透的过往。剑身在她掌心极轻微地嗡鸣了一声，似有感应。

林婉清的目光落在剑上，带着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担忧，轻声道：“它也跟着你累着了。”

苏蔓卿只是笑笑，随手将剑递给林婉清：“帮我拿着，一会儿用不上它。”她的笑容明媚，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沉郁只是错觉。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蹄声清脆。车窗外，江南的夜色画卷般展开。秦淮河两岸，灯火如昼，丝竹管弦之声隔着水波隐隐传来，带着一种醉生梦死的靡丽。画舫悠悠驶过，雕梁画栋倒映在粼粼水波中，被桨橹搅碎又复圆。空气中浮动着甜腻的脂粉香、浓郁的酒气，还有各种精致点心的甜香，混杂着水汽，织成一张温柔又奢靡的网。

不多时，马车在一处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临水楼阁前停下。不同于那些喧嚣的勾栏瓦舍，眼前这栋楼阁飞檐斗拱，气派非凡，檐下挂着一排精巧的琉璃宫灯，将门前映照得亮如白昼。一块巨大的黑底金漆匾额高悬正中，笔走龙蛇三个大字——“醉仙居”。

“到了。”苏蔓卿利落地跳下马车，足尖点地，身姿轻盈。她抬头望着那流光溢彩的匾额，眼中满是跃跃欲试的光芒。

林婉清跟着下车，仰头望去，脸上闪过一丝惊诧，随即被羞赧取代。她下意识地扯了扯苏蔓卿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慌乱：“蔓卿…这…这地方…看着像是…那种…只招待男客的…”她白皙的脸颊在宫灯映照下飞起两抹红霞。

苏蔓卿噗嗤一声笑出来，伸手揽住林婉清的肩，带着她昂首阔步就往那金碧辉煌的大门走去，声音清脆，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傻婉清，这你可就孤陋寡闻了！这‘醉仙居’，可是江南独一份的‘女儿国’！里头呀，只有美酒佳肴，和…专供咱们姐妹取乐的绝色儿郎！”

她话音未落，门口迎客的两个身着月白长衫、身姿挺拔、面容清俊的少年侍者己含笑躬身，动作整齐划一，声音清朗悦耳：“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姑娘们里面请——”那姿态，既恭敬又不见丝毫谄媚，显然训练有素。

林婉清被这阵仗弄得更加手足无措，几乎是被苏蔓卿半推着进了门。门内景象更是别有洞天。巨大的厅堂开阔而雅致，不见寻常青楼的浓艳俗丽，反以素雅的月白、竹青、浅赭为主调。巨大的苏绣屏风隔开一个个半开放的空间，屏风上或是烟雨江南，或是花鸟鱼虫，意境悠远。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沉水香，而非浓腻的脂粉气。最引人注目的是穿梭其中的“侍者”，皆是清一色的年轻男子，或俊朗英挺，或温润如玉，或眉眼含情，或气质疏冷，俱都衣着考究，举止得体，或捧酒，或布菜，或抚琴，或弈棋，如同行走的画中人。而座上客，果然皆是珠环翠绕、笑语嫣然的女子。

饶是林婉清见惯场面，此刻也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一时忘了羞涩，只觉目眩神迷。苏蔓卿却如鱼得水，熟门熟路，径首走向大厅中央一座视野最佳、被一扇巨大的《春江花月夜》苏绣屏风半围着的雅座。

早有眼尖的管事妈妈——一位身着绛紫暗花锦缎旗袍、风韵犹存的中年——摇曳生姿地迎了上来。她眼波流转，在苏蔓卿身上略一打量，便知是豪客，脸上堆起热情却不失分寸的笑容：“哎哟，两位天仙似的姑娘，面生得很，是头一回来咱们醉仙居吧？快请上座！想喝点什么？龙井、碧螺春，还是刚到的西域葡萄酒？咱们这儿的‘解语花’们可都盼着伺候呢！”她说话间，周围己有不少或明或暗的目光投射过来，带着好奇与惊艳。

苏蔓卿大大方方在主位坐下，姿态闲适，目光带着几分挑剔，扫过远处几个正在调笑或献艺的小倌，如同在鉴赏货物。她随手从怀中摸出一枚小巧玲珑、通体翠绿的翡翠玉牌，轻轻搁在光洁的紫檀木桌面上。玉牌正面阴刻着一个繁复的“杜”字徽记，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而内敛的光华。那管事妈妈目光触及玉牌，脸上的笑容瞬间凝滞了一下，随即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一圈更深的敬畏与谄媚。

“原来是杜老先生的贵客！恕老身眼拙！怠慢！怠慢至极！”管事妈妈的声音都恭敬了八度，腰弯得更低，“姑娘有何吩咐，尽管开口，醉仙居上下，无有不从！”

“好说。”苏蔓卿收回玉牌，指尖在桌面上随意敲了敲，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掌控感，“茶酒果子，拣你们这里最好的上。至于人嘛…”她拖长了调子，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最终落在大厅深处，一架被珠帘半掩的七弦古琴之后。那里，一个身着烟青色广袖长衫的身影正垂首抚琴，姿态清雅，侧影如画，隔着珠帘和袅袅檀香，看不真切面容，只觉一股疏离出尘之气扑面而来。

“那位，”苏蔓卿朝那方向抬了抬下巴，声音清越，“抚琴的，叫什么名儿？”

管事妈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与自豪：“姑娘好眼力！那是我们醉仙居的魁首，柳含烟柳公子。柳公子性情清冷，寻常不轻易见客，更不陪席…不过既然是姑娘您开口…”她话锋一转，赔笑道，“老身这就去请！至于其他，姑娘您看…”

苏蔓卿满意地颔首，红唇轻启，吐出的字眼清晰而慵懒，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豪横：“柳公子请来坐坐。另外，把你们这里看得过眼、懂点风情的，不拘什么类型，都给我叫上一桌来凑个趣儿。嗯…凑个‘十八罗汉’的整儿吧，热闹些！”

“十…十八罗汉？！”管事妈妈饶是见多识广，也被这数目惊得舌头打了个结，随即狂喜涌上心头，一张脸笑得如同盛开的菊花，“姑娘大气！姑娘豪爽！老身这就去办！保准让姑娘满意！”她几乎是踮着小脚，风风火火地退了下去，声音尖利地开始点人：“含烟！含烟公子快出来！还有明玉、流风、飞星、月魄…都过来！贵客点席面了！要‘十八罗汉’！手脚都麻利点！”

“十八罗汉？”林婉清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听到这个数，差点呛着，她放下茶杯，用手帕掩着嘴，又惊又笑地看着苏蔓卿，“我的好蔓卿，你这…这也太…太招摇了吧？”她环顾西周，己经有不少人闻声侧目，目光复杂地投向她们这桌。

“招摇？”苏蔓卿挑眉，笑得恣意又张扬，眼角眉梢都带着一种“姐乐意”的劲头，“人生得意须尽欢！到了这温柔乡里，不就是要寻个痛快？再说了，咱们可是付真金白银的，又不白占他便宜。”她接过侍者恭敬奉上的琉璃盏，里面盛着冰镇的琥珀色葡萄酒，轻轻晃了晃，浅啜一口，“嗯，酒不错。婉清，你也尝尝，别拘束。”

林婉清看着苏蔓卿这副理所当然、乐在其中的样子，无奈地摇头浅笑，也只得随她。她端起自己的酒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远处那架古琴吸引。珠帘微动，那烟青色的身影在侍者的引领下，正缓缓起身，朝这边走来。随着他步出珠帘的遮挡，整个喧闹的大厅似乎都安静了一瞬。

柳含烟。

他身形颀长，比例极佳，行走间广袖轻拂，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烟青色的长衫质地极好，在灯光下流动着水波般的光泽，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一头墨发仅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额角。最摄人心魄的是他的脸。五官是精心雕琢般的俊美，鼻梁高挺，唇色很淡，如同初绽的樱花。然而那双眼睛，却像是山间最深最冷的寒潭，清澈见底，却又深不可测，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疏离与淡漠。仿佛这满堂的富贵喧嚣，人间的七情六欲，都不过是映在他眼底的浮光掠影，激不起半分波澜。

他走到近前，一股清冽如雪后松针的冷香随之而来。他对着苏蔓卿和林婉清微微躬身，动作优雅如鹤，声音也如其人，清泠如玉石相击：“含烟见过两位姑娘。”

“坐。”苏蔓卿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指了指自己身旁的空位，毫不掩饰眼中的欣赏，“柳公子琴艺无双，方才一曲，引动天籁，令人心折。今日得见真容，果然名不虚传。”她的目光锐利，如同实质般扫过柳含烟垂落在身侧的双手。那双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是双极适合抚琴的手。然而，就在他方才抬手行礼的瞬间，苏蔓卿捕捉到他虎口处有一层极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茧子，位置有些特殊，不像常年抚琴所留，倒更像是…某种长期紧握特定器具留下的痕迹。她心中微微一动，面上却笑意更浓。

柳含烟依言坐下，姿态依旧疏离，并未因苏蔓卿的赞美而有何波动，只是淡淡道：“姑娘谬赞。不过是些雕虫小技，聊以自娱罢了。”他微微垂着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隔绝了外界的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