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王府·暂栖之翼

靖王府的春晖堂在三月的细雨中笼着一层淡青色的纱幔，苏晚临窗而坐，看着廊下滴水瓦当坠下的水珠在青石盆栽里砸出涟漪。腕间新换的雪色缠枝莲纹袖套遮住了烫伤的疤痕，却遮不住袖口不经意间露出的半截断裂玉佩——阴刻的双鱼残片用金丝勉强缀在锦缎上，每次抬臂时都会轻轻撞在桌案上的青瓷药碗，发出细碎而清冷的声响。

"郡主，该换药了。"贴身侍女挽月端着鎏金药盘走进来，银簪在鬓边晃动的角度精准得像是量过，"王爷今早特意吩咐，要用新采的天山雪莲熬膏。"

苏晚没有回头，目光依然落在庭院角落那株被火烧过的石榴树上。去年侯府大火的余烬似乎还残留在枝桠间，此刻却有新芽从焦黑的树皮裂缝里钻出来，嫩得像一掐就能出水。挽月的指尖触到她肩头时，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换来侍女几乎不可闻的轻叹。

"郡主还在怕吗？"挽月掀开玉盒，雪白的膏体散着奇异的冷香，"府里的下人都在说，自从您来了之后，王爷连西苑的舞姬都不叫了。"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扎了苏晚一下。她想起三日前萧珩在书房批阅奏折时，自己端着参茶进去，正看见他对着舆图上雁门关的标记出神，墨笔在北狄狼头图腾上划出深深的裂痕。他鬓角新添的白发在烛光下格外刺眼，而自己颈间的玉佩突然发烫，仿佛在呼应他指尖的颤抖。

"王爷日理万机，"苏晚垂下眼睑，任由挽月为她涂抹药膏，"不必为我分心。"

药膏触及皮肤时带来冰凉的触感，恰好压下了烫伤处隐隐的灼痛。这感觉让她想起在侯府火海那晚，萧珩用后背为她挡住落石时，自己指尖触到的焦黑皮肉。如今他的伤早己结痂，而自己却还像个易碎的瓷器，被安置在这富丽堂皇的牢笼里。

"分心？"挽月突然停下手，声音压低，"前几日林相的余党在府外闹事，是王爷亲自提剑去的，回来时靴底还沾着血呢。"

苏晚猛地抬头，撞进挽月复杂的眼神里。那眼神里有敬畏，有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像是在看一个被权臣捧在手心却随时可能碎掉的玩物。她想起昨日在花园偶遇掌管中馈的刘嬷嬷，对方行完礼后，目光在她颈间的碎玉佩上停留了三息，那眼神像在打量一件来历不明的古玩。

"郡主，"挽月重新动作起来，语气恢复了恭敬，"厨房里新做了杏仁酪，您要不要尝尝？"

苏晚摇摇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春晖堂的雕梁画栋在细雨中显得有些模糊，檐角的风铃发出单调的声响，像极了侯府地牢里滴水的声音。她知道自己此刻身处京城最安全的地方，却总觉得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外，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等着看她这个"逆贼之女"何时会被靖王厌弃。

"王爷回来了。"挽月突然停住手中的动作，侧耳听着庭院方向的动静。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襟。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熟悉的沉稳节奏，在廊下停住时，伴随着剑穗擦过青砖的轻响。萧珩穿着常服走进来，玄色衣袍上还带着雨丝的凉意，发间的玉冠却一丝不苟，唯有眼角的疲惫泄露了连日的辛劳。

"今日感觉如何？"他径首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肩头的伤处，"老医正说雪莲膏见效快，看来不假。"

苏晚起身行礼，却被他抬手拦住。他的指尖不经意间触到她的腕脉，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昨夜梦中火场的灼热。他的眼神在她脸上逡巡，像是在检查一件珍贵的瓷器是否有了新的裂痕。

"听说你今日没怎么用膳。"萧珩在她对面坐下，侍女们识趣地退了出去，"是不合口味，还是..."

"没有。"苏晚立刻打断他，端起桌上的药碗，"只是有些口苦。"

药碗里的汤汁还冒着热气，散着淡淡的苦味。她想起在江南绣坊时，养母熬药总会偷偷放一勺蜂蜜，而现在，这碗药里只有纯粹的苦涩，却带着萧珩亲自过问的温度。这种矛盾的感觉让她不安，仿佛每一口药都在提醒她，自己如今的安稳是多么来之不易，又是多么岌岌可危。

"北狄那边有新动向。"萧珩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异样，从袖中取出一卷密报，"他们在雁门关外增兵，看样子是在等一个时机。"

苏晚握着药碗的手紧了紧，碗沿的热气氤氲了她的视线。她知道那个"时机"是什么——是她这个拥有祭司血脉的人，是那枚断裂的双鲤玉佩，还是靖王府日益明显的反叛迹象。林若瑶用血写下的警示仿佛还在眼前，提醒着她北狄人的阴谋从未停止。

"那...朝廷那边呢？"她轻声问，声音有些发颤。

萧珩沉默了片刻，伸手替她拂去鬓边的一缕碎发。他的指尖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划过皮肤时却异常轻柔。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苏晚脸颊微热，却也让她更加不安。

"朝堂上吵得厉害，"萧珩的声音低沉下来，"有人弹劾我私藏逆党，意图谋反。"

"那你..."

"我？"萧珩突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无比坚定，"我说过，此人，本王护了。"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苏晚心中漾开圈圈涟漪。她想起朱雀大街上，他满身血污却掷地有声的宣告，想起这几日王府上下微妙的态度——那些恭敬背后的打量，那些殷勤背后的疏离，都因为这句话而暂时收敛。但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就像春晖堂外的细雨，看似温柔，却可能随时变成倾盆大雨。

"王爷不必为了我..."

"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萧珩打断她，目光深邃，"先太子妃的血书里说，祭司血脉是破局的关键。你好好养伤，其他的事，有我。"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苏晚看着他眼中的血丝，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不仅在保护她，也在背负着她的命运前行。那些王府下人的窃窃私语，那些朝臣的弹劾奏章，还有北狄大军的步步紧逼，都像一副沉重的担子，压在他肩上。

"我知道了。"苏晚低下头，小口喝着碗里的药，"我会好好养伤。"

萧珩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门外的通传打断。凌风匆匆走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萧珩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起身时，衣摆扫过桌案，发出轻微的声响。

"宫里传来消息，"他看向苏晚，眼神复杂，"陛下要在端午设宴，点名要你也去。"

苏晚手中的药碗险些滑落，温热的药汁溅在袖口，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知道，这不是简单的宴会，而是一场早己设好的鸿门宴。皇帝终于要对她出手了，而她躲在靖王府这暂栖的羽翼下，终究还是要面对外面的风雨。

"我..."她想说不去，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萧珩走到她面前，再次握住她的手。这一次，他的手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然坚定。

"别怕，"他轻声说，"有我在。"

苏晚抬起头，望进他深邃的眼眸。那里有担忧，有决心，还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疲惫。她突然明白，这暂栖的羽翼之下，并非只有优渥与庇护，还有同样沉重的枷锁和危机。而她能做的，不是躲在后面，而是尽快养好伤，握紧那枚断裂的玉佩，与他一起，面对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

窗外的雨还在下，春晖堂内却陷入了沉寂。苏晚看着萧珩离去的背影，手中的药碗己经凉了，只有颈间的碎玉佩，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像是在提醒她，这暂栖的羽翼虽然暂时安全，却终究不是永远的港湾。中部的序幕己经拉开，而她的战场，不在这富丽堂皇的王府之内，而在那风雨飘摇的朝堂之上，在那危机西伏的天下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