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左相大权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馥郁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却无法掩盖那股从金砖缝隙、雕梁深处渗出的、陈腐而令人窒息的沉闷。

林承琰歪斜在明黄锦缎铺就的龙榻上，一身宽松的常服非但没衬出帝王威仪，反像裹尸布般挂在他单薄的身躯上。他的脸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近乎尸骸的苍白，薄如纸，透着一股病态的脆感。眼睑无力地耷拉着，浓密的睫毛在深陷的眼窝投下浓重的、不祥的阴影。

他神经质地捻着一枚温润无瑕的羊脂白玉麒麟镇纸，动作迟缓而犹疑，仿佛那玉麒麟有千钧之重，又仿佛只是借此掩饰指尖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那象征无上权威的镇纸，在他手中倒像个烫手山芋。

御案之上，堆积如山的弹劾奏章如同一座沉默的、散发着恶意与血腥气的坟茔。每一本都像张开的巨口，随时要吞噬这摇摇欲坠的皇权。侍立的小太监屏息凝神，连眼珠都不敢转动，如同泥塑木雕。

“咳咳……咳咳咳……” 林承琰忽然爆发出一阵急促的呛咳，并非病入膏肓的虚弱，更像是被某种无形恐惧扼住了咽喉的狼狈挣扎。他眼神涣散地抬起，那双本该蕴含雷霆之怒的帝王之眸，此刻却蒙着一层浑浊的水汽，闪烁着孩童般的茫然与无措。

“周……周阁老……” 他的声音干涩发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可到了？”

“回陛下，周阁老己在殿外候旨多时。” 小太监的声音细若蚊蚋，生怕惊扰了什么。

“宣……快宣……” 林承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挥手，动作带着仓皇。

沉重的殿门无声滑开，带进一股外间的微凉气流，吹得烛火不安地跳动。一位身着绯色仙鹤补服、须发皆白的老臣稳步踏入。周延年，周阁老。他面容清癯，目光矍铄，步履沉稳如山岳，与龙榻上那个瑟缩如惊弓之鸟的年轻帝王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老臣周延年，叩见陛下。” 声音洪亮，中气沛然，在死寂的御书房内激起微弱的回响，更衬得林承琰的存在感稀薄如烟。

“阁老……快……快请起。” 林承琰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慌乱，他甚至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像个急于寻求长辈庇护的孩子，“赐座……看茶……” 他目光躲闪地扫过那堆令人望而生畏的奏章坟茔，眉头痛苦地拧成一团，脸上写满了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无助，“阁老……您瞧瞧……这朝堂……咳……乱套了，全乱套了！弹劾……攻讦……如同疯狗撕咬！朕……朕心乱如麻，夜不能寐……实在……实在是……” 他喉结滚动，咽下了“无能为力”西个字。

周阁老谢恩落座，姿态从容。他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掠过那堆奏章，心中了然如镜。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动作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沉稳：“陛下切莫过于忧心，保重龙体乃社稷根本。朝局纷扰，不过新陈交替之必然。有老臣等在，定当竭尽全力，为陛下梳理纷繁，厘定纲常，以正视听。” 话语是安抚，更是宣告一种无形的掌控。

“有阁老在……朕……朕就安心了。” 林承琰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地、带着颤音地舒了一口气，他喘息片刻，声音更加低微：“左相之位……空悬日久，非……非国家之福。阁老德高望重，两朝元勋，乃……乃众望所归……朕……朕恳请阁老，勉为其难，担此……千斤重担……不知……阁老意下如何？” 他用了“恳请”，姿态放得极低，仿佛在将自己的权柄连同烫手山芋一起，小心翼翼地捧到对方面前。

周阁老眼帘微垂，掩去瞳孔深处那一闪而逝的、如同深渊巨口般的灼热贪婪。他起身，深深一揖，动作一丝不苟，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陛下信重，老臣感激涕零！虽朽迈之躯，不敢言壮，然为陛下分忧，为江山社稷尽忠，肝脑涂地，万死不辞！老臣必当鞠躬尽瘁，辅弼圣躬，肃清朝纲，平息纷争，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好……好……甚好……” 林承琰连声应着，声音虚浮无力，身体彻底软瘫回龙榻深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疲惫与一丝……隐秘的解脱。“那就有劳……阁老了。朝中诸般事务……阁老……尽可……便宜行事……朕……朕乏了……” 他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如同一个终于交出了烫手王冠的傀儡。

周阁老再次躬身谢恩，目光掠过龙榻上那具苍白脆弱的躯壳，一丝冰冷的、如同秃鹫锁定腐肉般的权欲精光在他眼底最深处一闪而没。此时正是他周家重登权力巅峰、将这盘根错节的朝堂彻底纳入掌中的天赐良机！

他心中己然开始冷酷地盘算：如何利用这左相大权，将亲信安插至要害，如何借这混乱的党争漩涡，将异己碾为齑粉，如何将这帝国的权柄，稳稳地、牢牢地……攥入周氏手中。

周延年擢升左相的消息，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倾入滚烫的铅水，瞬间炸裂！依附者弹冠相庆，磨刀霍霍；敌对者则如惊弓之鸟，在更深的阴影里串联勾结，寻找着能刺穿这新晋权相甲胄的毒刃。朝堂的攻讦非但未息，反化作更汹涌的暗流，矛头隐晦却致命地，开始指向那绯袍鹤补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