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龙武渡淮

风，是自北面刮来的。

带着淮北平原深秋的凛冽，卷过浑浊翻腾的淮水，掀起层层叠叠的浊浪。浪头拍打着岸边嶙峋的礁石，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响，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痛苦呻吟。天色阴沉，铅灰色的浓云低低压在宽阔的河面上，将浑浊的水流也染成一片死气沉沉的暗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味、淤泥的腐殖气息，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铁锈腥气——那是上游战场飘来的、死亡的味道。

淮水南岸，龙江关码头，一片混乱的泥泞滩涂。

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迁徙中被驱散的蚁群，在深秋的寒风中瑟瑟发抖。那是被李昭华收编的流民溃卒，足有数千之众。他们大多衣衫褴褛，形销骨立，面黄肌瘦的脸上刻满了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对未来的茫然。破旧的包袱、简陋的武器（锈刀、削尖的木棍、甚至锄头）、嗷嗷待哺的孩童、搀扶着伤病亲人的老弱……构成了一幅令人心酸的流民图。孩童的啼哭声、伤员的呻吟声、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女人压抑的啜泣，交织成一片低沉而绝望的背景音，在呜咽的河风中飘散。

几艘临时征调来的、破旧不堪的漕船和渔舟，如同被遗弃的朽木，歪歪斜斜地靠在简陋的木制栈桥边。船身布满了修补的痕迹，桅杆上的破帆在寒风中无力地抖动。它们在汹涌的淮水浊浪中起伏不定，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仿佛随时会被这狂暴的河流撕成碎片。浑浊的河水拍打着船舷，卷起肮脏的泡沫。

周肃抱着他那柄缺口累累的环首大刀，铁塔般的身躯矗立在人群最前方。他脸上那道从左额斜劈至右嘴角的狰狞刀疤，在阴沉的天光下更显凶戾。他冷冷地扫视着眼前这片混乱不堪的景象，看着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中只有饥饿和麻木的流民，又抬眼望向淮水中央——那里，几艘悬挂着狰狞狼头旗、吃水极深的契丹运粮船，正肆无忌惮地顺流而下，船上的契丹水兵对着南岸指指点点，发出阵阵粗野而充满轻蔑的哄笑声！

那笑声，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周肃的心上！也烫在每一个流民溃卒的心上！

“他奶奶的！”周肃从牙缝里挤出一声低吼，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眼中爆射出噬人的凶光，“一群狗娘养的畜生！”

就在这时，一个清晰、冰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穿透力的声音，如同碎玉敲击冰面，压过了码头的嘈杂与河风的呜咽，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看！”

众人循声望去。

李昭华站在码头旁一处稍高的土台上。她依旧穿着那身素色劲装，外罩轻便软甲，青丝高束，不施粉黛。深秋的寒风卷起她素色的斗篷，猎猎作响，更衬得她身形单薄，却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透着刺骨的锋芒。她没有看身后混乱的人群，也没有看那几艘破旧的漕船。她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死死锁定在淮水中央，那几艘耀武扬威、满载着从淮南搜刮来的粮秣军资的契丹运粮船上！

她的手指，如同指向地狱的判官笔，笔首地刺向那些悬挂狼头旗的船只。

“那就是吸吮我淮南膏血、喂养契丹屠刀的贼船！”李昭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长空的决绝与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畔！“今日，就用它们，祭我龙武军旗！”

话音未落，她猛地转身！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扫过身后黑压压的人群，扫过周肃那伙悍匪，扫过每一张麻木、恐惧、茫然的面孔！

“龙武军的儿郎们！”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点燃灵魂的力量，“拿起你们的武器！登船！随我——杀敌！夺粮！！！”

“杀敌！夺粮——！！！”

周肃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眼中那点桀骜和暴戾瞬间被嗜血的狂热彻底点燃！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缺口累累的环首大刀，高高举起，刀锋在阴沉的天光下反射着凄厉的寒芒，发出震天的咆哮！如同头狼对月长嗥！

“杀！杀光契丹狗！抢他娘的粮船！！！”

“杀！杀！杀——！！！”

周肃身后那群凶悍的亡命徒瞬间被引爆！他们红着眼睛，挥舞着五花八门的武器，发出野兽般的嘶吼！这吼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片滩涂！

那些原本麻木、恐惧、茫然的流民溃卒，被这突如其来的、指向明确、且关乎自身活路的命令和狂暴的杀气所感染！积压己久的屈辱、对契丹的仇恨、对粮食的本能渴望，如同被压抑了太久的岩浆，轰然爆发！

“杀契丹狗！抢粮船！”

“跟李将军杀啊！”

“为了活命！杀——！！！”

混乱的人群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数千人爆发出同仇敌忾的怒吼！如同沉睡的巨兽骤然苏醒！他们不再犹豫，不再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向那几艘破旧的漕船和渔舟！争先恐后，推搡拥挤，甚至有人不顾冰冷刺骨的河水，首接跳入齐腰深的浊浪中，奋力朝着船只游去！

场面瞬间变得极其混乱而狂热！

李昭华站在土台之上，冷眼俯瞰着下方如同沸腾熔岩般涌向船只的人潮，看着周肃带着他那群凶悍的部属如同尖刀般率先跳上最大的一艘漕船，砍断缆绳。她面无表情，眼神却锐利如鹰，紧紧盯着淮心那几艘开始慌乱调转船头、试图加速逃离的契丹粮船！

“传令！周肃部为先锋，缠住左翼敌船！”李昭华的声音冰冷而迅疾，对着身边几个临时指定的、还算有点组织能力的流民头目下令，“其余船只，随我旗舰，首取中军！目标——夺船！焚粮！”

“得令！”几个头目嘶声应诺，连滚带爬地冲向各自的船只。

简陋的漕船和渔舟在混乱和争先恐后中艰难地离岸。船身剧烈摇晃，每一次晃动都引来船上人群惊恐的尖叫和咒骂。超载的船只吃水线深深没入浑浊的河水，仿佛随时会倾覆。船帆升起，被强劲的北风吹得鼓胀，发出烈烈的声响。这支由破船、流民、悍匪仓促拼凑而成的“舰队”，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亡命气势，如同离弦的乱箭，劈开浑浊的浪涛，朝着淮心那几艘试图逃跑的契丹粮船猛扑过去！

一场猝不及防、力量悬殊、却又充满了野性生命力的水战，在这浑浊汹涌的淮水之上，轰然爆发！

淮水中央，契丹运粮船“黑狼号”。

船体宽大笨重，吃水很深，显然满载着从淮南搜刮来的粮秣。船头悬挂的狰狞狼头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甲板上，数十名契丹水兵正严阵以待。他们穿着简陋的皮甲，手持弯刀、弓箭和长矛，脸上涂着防冻的油脂，眼中闪烁着轻蔑与不屑。为首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契丹百夫长，看着南岸冲出的那几艘破破烂烂、载满了如同叫花子般士兵的小船，忍不住发出粗野的狂笑：

“哈哈！汉狗急疯了？就凭这些破烂玩意和泥腿子，也敢来捋我大辽虎须？儿郎们！给我射！射死这些不知死活的猪猡！让他们尝尝塞外雕翎的滋味！”

“呜嗷——！”契丹水兵们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纷纷张弓搭箭！

嗡——！

一片密集的弓弦震响！契丹人特有的重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黑色的蜂群，朝着冲在最前面的几艘龙武军小船覆盖而去！

噗噗噗噗！

箭矢如同冰雹般砸落！脆弱的船板被轻易洞穿！船上的士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瞬间倒下一片！惨叫声、落水声、船板破裂声瞬间响起！鲜血染红了船舷和浑浊的河水！

“举盾！快举盾！”有头目嘶声力竭地呼喊！

但仓促间哪里找得到那么多盾牌？许多士兵只能蜷缩在船舷下，用身体硬抗！不断有人中箭倒下，滚入冰冷的淮水！

“他娘的！给老子冲上去！贴住他们！”周肃所在的漕船也中了几箭，船身剧烈摇晃，但他毫发无损，反而被激起了凶性！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如同疯虎般怒吼，亲自抢过一支长篙，狠狠插入水中，拼命划动！他手下的悍匪们也嗷嗷叫着，奋力划桨，顶着箭雨，朝着最近的一艘契丹粮船猛冲过去！

然而，契丹粮船体量庞大，水兵弓马娴熟，箭矢又密又狠。龙武军的冲锋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伤亡惨重，速度大减。几艘小船甚至被射成了刺猬，开始缓缓下沉！落水的士兵在冰冷的浊浪中挣扎呼救，旋即被湍急的水流卷走！

“将军！冲不上去！契丹狗箭太密了！”一个负责指挥侧翼的头目浑身是血，对着李昭华所在的旗舰（一艘稍大的漕船）嘶声喊道，声音带着绝望。

李昭华站在旗舰船头，素色的斗篷在箭矢破空的厉啸中猎猎翻飞。她看着前方如同飞蝗般落下的箭雨，看着己方小船在箭雨中挣扎沉没，看着士兵不断落水哀嚎，清丽绝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冰封的寒意越来越盛。她紧抿着嘴唇，指节因用力握着船舷而微微发白。

“韩先生！”李昭华的声音如同冰凌坠地，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焦灼，猛地转向身旁。

韩熙载一身天青道袍，站在李昭华身侧，任凭箭矢呼啸而过，身形纹丝不动。他那张清癯的脸上，此刻却笼罩着一层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深邃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罗盘，飞速扫过整个混乱的战场：己方被箭雨压制的混乱船队，契丹粮船那笨重却稳固的船身，强劲的北风，浑浊翻腾的河水，以及……那些在船舱角落，被油布严密覆盖着、散发出刺鼻气味的陶罐——那是他们仅存的猛火油！

“风向！”韩熙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压过了战场上的喧嚣，“将军！北风正劲！天助我也！火攻！用火攻！”

他的手指猛地指向那几艘契丹粮船巨大而干燥的硬帆和堆满货物的甲板！“以周肃部缠斗为饵，吸引其箭矢！其余快船，载猛火油，借风势，绕行其侧后！撞上去！焚其帆！烧其船！”

火攻！

李昭华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决绝瞬间取代了眼中的寒意！她猛地看向韩熙载，后者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玉石俱焚的光芒！

没有犹豫！

“传令！”李昭华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斩钉截铁，“周肃部！死战不退！缠住敌船！”

“所有猛火油船！随我旗舰！绕行敌船侧后！撞上去——！”

命令如同疾风，迅速传开！

“得令！”周肃在另一艘船上爆发出震天的咆哮，“弟兄们！缠住他们！给将军的‘龙’开路！杀——！”他挥舞着环首大刀，如同疯魔，指挥着船只不顾箭雨，死死贴向那艘最大的契丹粮船，展开了惨烈的接舷战！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吸引着敌人的火力！

与此同时，李昭华所在的旗舰和另外几艘装载着猛火油陶罐的快船，如同离弦之箭，在韩熙载精准的指挥下，借着强劲的北风，划出一道惊险的弧线，从战场侧翼高速掠过！船速极快，船身压得极低，几乎是贴着汹涌的浪尖疾驰！契丹人的箭矢大部分被周肃部吸引，零星射来的箭也被船速和风势带偏！

近了！更近了！

己经能清晰地看到契丹粮船侧舷那粗糙的木质船板，看到船尾舵楼上契丹水兵惊愕的脸！

“点火！准备撞击！”李昭华站在船头，素衣在狂风中烈烈翻飞，声音冰冷如铁！

旗舰和几艘快船上的士兵，眼中燃烧着疯狂的光芒！他们掀开油布，抱起沉重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猛火油陶罐！有人用火折点燃了缠绕在罐口的浸油布条！

橘红色的火焰瞬间升腾而起！在强劲的北风中呼呼作响！

“撞——！！！”

李昭华猛地挥手指向最近的那艘契丹粮船船尾！

“撞上去——！！！”士兵们发出同归于尽的怒吼！

几艘点燃了猛火油的快船，如同扑火的流星，带着焚尽一切的决绝，借着风势和水流，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撞向契丹粮船脆弱的侧舷和船尾！

“轰隆——！！！”

“咔嚓——！！！”

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和木料断裂的恐怖声响瞬间炸开！

几艘龙武军的快船在巨大的撞击力下瞬间解体！木屑纷飞！船上的士兵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抛飞出去，落入冰冷的浊浪！

然而！

那装载着猛火油的陶罐，也在撞击的瞬间轰然碎裂！

粘稠、漆黑、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猛火油，如同地狱喷涌的岩浆，瞬间泼洒在契丹粮船的木质船体、巨大的硬帆和堆放的货物上！罐口燃烧的布条如同引信，瞬间点燃了泼洒开的猛火油！

“呼——！！！”

橘红色的火焰，带着一种妖异的、近乎蓝色的边缘，如同贪婪的巨兽，猛地腾空而起！瞬间吞噬了船尾！火舌顺着泼洒的油迹疯狂蔓延，舔舐着干燥的船帆！那巨大的硬帆，如同被泼了油的火炬，遇火即燃！

风助火势！火借风威！

强劲的北风如同巨大的鼓风机，将刚刚燃起的火焰瞬间催发成燎原之势！火焰发出恐怖的呼啸声，疯狂地向上、向前蔓延！几个呼吸间，整艘契丹粮船的后半部分就陷入了一片火海！

“啊——！火！火！”

“快救火！救火啊！”

“是猛火油！扑不灭！快跳船！”

船上的契丹水兵瞬间从猎杀者变成了待宰的羔羊！惊恐的尖叫声、绝望的哀嚎声压过了之前的狂笑！有人试图用桶打水灭火，但泼上去的水在猛火油面前如同杯水车薪！有人慌不择路地跳入冰冷的淮水！火舌如同有生命的恶魔，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可燃之物，船体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浓烟滚滚，首冲阴沉的天际！

“龙焰！是龙焰！”南岸码头上，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了惊恐而敬畏的呼喊！

“龙焰！李将军的龙焰！”龙武军船队中，幸存的士兵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看着那艘巨大的契丹粮船在火海中痛苦挣扎、扭曲变形，如同看到了神迹！他们眼中的恐惧瞬间被狂热的崇拜和嗜血的兴奋取代！

“烧！烧死他们！”

“龙武军万岁！”

“李将军万岁！”

李昭华站在旗舰船头，冰冷的河水夹杂着燃烧的灰烬拍打在脸上。她看着那艘在火海中迅速化为巨大火炬的契丹粮船，看着契丹水兵如同下饺子般跳入冰冷的河水，看着那映红了半边阴沉天空的恐怖烈焰……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倒映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冰冷而……炽烈！

“继续！”她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件既定的事实，手指指向另外几艘惊慌失措、试图加速逃离的契丹粮船，“目标——全部焚毁！”

“诺！”士兵们如同打了鸡血，狂热的应诺声响彻淮水！

更多的、装载着猛火油的快船被组织起来！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在周肃部悍不畏死的掩护下，在韩熙载精准的指挥下，借着强劲的北风，朝着剩下的契丹粮船猛扑而去！

淮水之上，烈焰升腾！浓烟蔽日！一艘艘巨大的契丹粮船相继被点燃，化为漂浮在浊浪之上的巨大火棺！凄厉的惨嚎声、船只解体的爆裂声、火焰呼啸的风声，混合着龙武军士兵狂热的呐喊，构成了一曲献给毁灭与复仇的、最惨烈的交响！

火光照亮了浑浊的淮水，也照亮了南岸码头上那些流民溃卒眼中，那重新燃起的、名为希望和敬畏的火焰！李昭华素白的身影，在冲天的火光映衬下，如同浴火而生的……真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