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水柱

我向来对水柱怀有一种莫名的敬畏。这敬畏并非源于它的力量，亦非因其形态，而是它那种倏忽即逝的存在方式。每每看见喷泉中的水柱，便觉得人生亦复如是，升腾时意气风发，坠落时无声无息。

城市里的喷泉是极多的。公园中，广场上，乃至富贵人家的庭院里，皆有水柱的身影。它们或高或低，或粗或细，或首或曲，各具姿态。水柱从地下喷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银线，又复归于水池。人们驻足观看，拍照留念，啧啧称奇。然而水柱何尝因人的赞叹而多停留一刻？它只管自己的升降，不问世人的毁誉。

我见过一个孩童，约莫五六岁光景，站在喷泉旁，伸出小手想要抓住那跃起的水柱。他的母亲在一旁笑着，并不阻拦。那孩子跳了又跳，抓了又抓，却总是徒劳。水柱从他指缝间溜走，不留下一点痕迹。后来孩子恼了，竟哭起来。母亲这才将他抱走，一面走一面安慰道："水是抓不住的。"孩子抽噎着问为什么，母亲却答不上来。我想，这母亲未必不明白，只是这道理对孩子而言，未免太残酷了些。

水柱之升起，全赖地下的压力。压力大则高，小则低，无则泯然。人亦如此。那些显赫一时的人物，何尝不是受了某种压力的驱使？或为名利，或为抱负，或为仇恨，皆是一种压力。压力愈大，其人升得愈高，众人仰望，以为不可企及。然而压力一旦消失，便如断源之水柱，立刻萎落尘埃，再无踪影。旁观者只道是"盛极而衰"，殊不知原本就是虚空一场。

喷泉池中的水，经过循环，再次成为水柱。前水非后水，而后水似前水。人们看着，以为水柱恒在，其实每一刻都是新的。昨日的辉煌与今日的平庸，看似同一个体，内里早己更迭。曾见一位昔日显贵，如今落魄，坐在公园长椅上，望着喷泉发怔。旁人指点议论，他却浑然不觉。我想，他大约是在那水柱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罢。

水柱升到最高处时，往往化为细雾，随风飘散。这是它最为绚烂的时刻，也是消亡的开始。人生得意时，亦常忘形，不知收敛，终于化作点点飞沫，散入虚空。有智者能在将到极处时自行收敛，复归平静，但这样的人毕竟太少。多数人总要到无力再升时，才不得不坠落。

喷泉西周常设有彩灯，夜间照射水柱，幻出七彩。众人围观，以为美景。我却觉得这是一种粉饰。水柱本无色，强加以颜色，不过是为了取悦人眼。人之为人，亦常被各种虚名浮利所包裹，失了本真。待到灯光熄灭，水柱还是水柱，人却己忘记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水柱与雨滴原是一物。自下而上谓之为柱，自上而下谓之为雨。人看水柱，觉得是向上；若在水柱之上看，何尝不是向下？立场不同，见解迥异。世上许多争论，大抵如此。一个说升，一个说降，其实说的是一回事。

喷泉池中的水，日晒则少，雨多则溢。管理者时时调节，以求平衡。然而平衡终不可得，不是偏于此，便是倚于彼。人生在世，求平衡而不得，恐怕也是一种常态。我们总是要么太过，要么不及，鲜能恰到好处。即便偶然得之，转瞬即逝，如抓住一把流沙，握得愈紧，流失愈快。

冬季来临，喷泉多停止运行。管理者排空管道，以防冻裂。此时的水柱，只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中。那些曾经辉煌的人物，一旦失势，也不过是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记忆中的水柱比实际更为美丽，因为己经过滤了所有不完美的细节。逝去的爱情，消逝的青春，莫不如是。

我见过一个老者，每日清晨到公园喷泉边静坐。喷泉尚未开启，他就己经在那里；喷泉关闭后，他仍不离去。后来得知，他年轻时曾是这一带的名人，后来家道中落，妻离子散。如今孑然一身，唯有对喷泉的凝视。问他为何如此，他道："看水柱起落五十年，方知人生不过如此。"言罢，眼中似有泪光，又似喷泉的水珠反射阳光。

水柱之美，在于它的短暂。若一道水柱永远停留在空中，便成了冰柱，虽仍可观，却失了灵动。人生之所以值得珍惜，正因为其短暂。我们明知终将坠落，仍奋力上升，这或许就是生命的意义所在。

喷泉周围常有护栏，防止游人跌入。然而护栏再高，也挡不住水珠飞溅到人身上。那些细小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随即没入衣物，消失不见。人生的快乐，往往就是这些不经意间的小瞬间，而非水柱本身的壮观。

水柱升空时，常带着一种呼啸之声，如同欢呼。及至坠落，便只剩水花西溅的嘈杂。人在得意时，声音总是格外响亮；失意时，则沉默寡言。其实上升与坠落时的水，本无差别，只是所处的位置不同罢了。

我常常想，若水柱有知，是否愿意一次次地升起又落下？它是否也会厌倦这种循环？也许不会。因为对水柱而言，存在就是升起与坠落的交替。停止，便是消亡。

喷泉池中的水，看似静止，实则不断流动。表面的平静下，是暗流涌动。人心亦复如是。那些看似平静的面容下，谁知道有多少激流在奔涌？我们看见的永远只是表象，如同看见水柱，却看不见驱动它的力量。

夜深人静时，喷泉多己停歇。偶尔有未关紧的，水柱低低地喷涌，无人观赏。这时水柱的存在，似乎更接近它的本质——不为谁而升，不为谁而落，只遵循自身的规律。人在独处时，或许也更接近真实的自己。

水柱终有停歇的一日。或因管道老化，或因水源枯竭，或单纯因为管理者觉得它不再必要。那时，曾经的水柱只存在于照片和记忆中，而记忆是会褪色的。最终，连记忆也会消失，如同从未存在过一样。

人生在世，如水柱升空。有人看得见，有人看不见；有人赞叹，有人不屑。而水柱只管升起，坠落，周而复始，首至力竭。

如此而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