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玉匠

玉匠的铺子，在城东一条窄巷的尽头。铺面不大，却收拾得极是齐整。每逢晴日，阳光便从檐角斜斜地切进来，恰好落在那张磨得发亮的檀木案上。案上摆着几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在日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玉匠是个寡言的人。下巴上常挂着几根花白的胡须，眼睛却亮得出奇，像是两块浸在清水里的黑玉。他看玉的时候，眼睛便眯起来，手指在石上，仿佛能摸出玉的魂魄来。街坊们说，玉匠的手有灵性，再粗陋的石头，经他一琢，也能显出三分贵气。

我常去看他琢玉。他并不赶我，也不招呼，只由着我蹲在门槛上瞧。他琢玉时极是专注，眉头蹙着，嘴唇抿成一条线。那柄小小的凿子在他手里，竟像是活的，在玉石上点、划、挑、剔，动作轻巧得如同蜻蜓点水。玉屑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在阳光里闪着细碎的光，倒像是下了一场星雨。

玉匠有一块镇店之宝，是块巴掌大的和田白玉，通体无瑕，温润如脂。他得了这玉，竟搁了三年不曾动刀。每日只拿出来对着光看，用手指量，用掌心焐。有一回我忍不住问："这样好的玉，怎的不雕？"他眼也不抬，只道："玉有玉的性子，急不得。"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在等，等一个与这玉相配的"意"。

终于有一日，他动手了。那是个微雨的清晨，玉匠破例点了灯。他的凿子下得很慢，有时一整天只凿几下。我见他常常停手，对着玉出神，眼睛里的光忽明忽暗。那块玉在他手里渐渐显出了形状——是一尊观音，衣袂飘飘，眉目低垂。最奇的是，观音的眉心天然有一点朱砂色的沁，恰似一颗红痣。玉匠说，这是玉自己的意思，他只是顺着它罢了。

玉匠琢玉，最忌"伤玉气"。他说每块玉都有一口气，这气若是散了，玉便死了。有一回，一个穿西装的商人拿来块翡翠，要他雕个貔貅。玉匠看了半晌，摇头道："这玉生得清雅，雕貔貅太浊。"商人许以重金，他竟将人请了出去。事后他对我说："玉如人，不可强其所难。"

玉匠铺子的墙角，堆着许多雕坏的玉件。有的只缺了一角，有的己经成形，却因一道意外的裂纹而功亏一篑。玉匠从不丢弃这些残件，他说："玉无废玉，只是未遇知音。"果然，常有些手头拮据的客人，能从这堆"废玉"里挑出合心意的，玉匠便以极贱的价钱相让。他见人得了玉欢喜，自己便也欢喜，眼角的皱纹里都漾着笑意。

玉匠的妻子早逝，留给他一个痴傻的女儿。那女儿二十出头了，智力却如五六岁的孩童，整日坐在门槛上玩几颗磨圆的玉石子。玉匠对她极是耐心，常常一边琢玉，一边与她说话，尽管她多半听不懂。有时女儿将玉石子塞进嘴里，他便慌忙夺下，却不恼，只摸摸她的头，递上一块糖。我看得出，他看女儿的眼神，与看那些美玉时一般无二。

城里新开了家珠宝行，橱窗里摆着机器雕的玉件，花样繁复，价格却只有手工的一半。玉匠的生意渐渐淡了。有人劝他也买台机器，他笑笑："玉是天地灵气所钟，岂是铁器可以轻慢的？"依旧每日早起，焚一炷香，然后对着阳光慢慢地琢他的玉。没有生意时，他便教女儿认玉的颜色，虽然教了十年，女儿仍分不清白玉与青玉。

深秋的一日，玉匠突然闭门不出。邻人破门而入，发现他伏在案上，手里还攥着那块未完工的和田玉观音。郎中说是脑溢血，去得很快，没受什么苦。整理遗物时，人们在他枕下发现一张纸，上面画着观音像的草图，边上注着一行小字："留与阿宝"。阿宝是他女儿的小名。

丧事办得极为简单。出殡那日，阿宝抱着父亲常坐的矮凳，笑嘻嘻地问旁人："爹爹去哪了？"无人回答。后来有个远亲将阿宝接走了，玉匠的铺子便一首锁着。

次年春天，铺子被人买下，改作了杂货店。拆修时，工人在墙角发现一个小布包，里面是那块未完成的玉观音，己经打磨得十分光润，只差最后开脸。新店主不识货，将玉随手卖给了一个收旧货的。

又过了许多年，我在省城的博物馆里见到一尊唐代白玉观音，眉心一点朱砂沁，与当年玉匠手下的那块极为相似。解说员说这是近年从民间征集来的珍品，雕刻技法看似古朴，实则融入了现代审美，尤其是观音低垂的眉眼中，竟含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慈悲，实属罕见。

我站在玻璃柜前，忽然想起玉匠常说的话："玉有玉的缘分。"或许那块玉终究是成了，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等到了它的"意"。

走出博物馆时，夕阳正好。我想起玉匠铺子里那些在阳光下飞舞的玉屑，以及他玉石时专注的侧脸。人世间的许多手艺，大约都如玉匠的琢玉，不过是将光阴一寸寸地刻进某种比人更长久的东西里去。

而所谓匠心，或许就是知道何时下凿，何时停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