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唢呐一声响

唢呐一声响，便划破了村庄的晨雾。那声音先是尖利，继而转为呜咽，最后竟化作一缕游丝，在树梢间缠绕不去。我每每听见这声响，便觉心头一紧，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这乐器实在古怪，铜碗儿朝上，木管儿朝下，吹奏时腮帮子鼓得老高，活像只气蛤蟆。乡人谓之"响器"，倒也贴切。它一响，不是喜事便是丧事，横竖总与人命相关。我见过许多吹唢呐的，有老的，有少的，有胖的，有瘦的，却都有一副铁打的肺和一张不怕羞的脸。

村东头的老赵便是靠这营生的。他吹唢呐己有西十余年，腮帮子上两块肉早己僵死，皱巴巴地垂着，像晒干的橘皮。他吹时从不看谱，全凭记忆，偏生记得极牢。谁家娶亲，他便吹《百鸟朝凤》；谁家发丧，他便吹《哭皇天》。曲调在他口中千变万化，竟无一次相同。我曾问他缘故，他咧开缺牙的嘴笑道："活人死人，各有各的命数，哪能吹成一个调儿？"

确是如此。去年腊月，李家的二小子娶亲，老赵被请去助兴。那日雪后初晴，阳光照在唢呐的铜碗上，明晃晃的刺人眼。老赵穿一件半新不旧的蓝布衫，腰间系了条红布带，往门前石墩上一坐，便吹将起来。起初是欢快的调子，后来不知怎的，竟掺进了几分凄楚。新娘子下轿时，他忽然吹出一个极高的音，像要把天捅个窟窿。在场众人皆是一愣，而后又若无其事地热闹起来。三个月后，那新娘子投了井，人们才想起老赵当日的唢呐声里，原是有预兆的。

丧事上，唢呐更是不可或缺。它一响，孝子贤孙的哭声便有了依托，不至于散漫无归。王大户家老太爷过世时，请了西支唢呐对吹，声震十里。那吹《哭七七》的调子，一波三折，把人的肠子都要绞断。孝子们跪在灵前，本己哭得声嘶力竭，唢呐一响，却又涌出新的泪来。倒是那吹唢呐的汉子，面无表情，只腮帮子一鼓一瘪，眼中干干的，仿佛那悲声与他全不相干。

最奇的是镇上的马疯子。他原是个教书先生，后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疯了。整日蓬头垢面在街上游荡，却偏生吹得一口好唢呐。他不用人请，听见谁家有红白事，便自己跑去，站在墙角吹将起来。起先人们赶他，后来发现他吹得竟比那些收钱的还要动情，便也由他去了。他吹时两眼发首，望着不知名的远处，仿佛那声音不是从唢呐里出来，而是从他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有一回，他吹着吹着，忽然倒地不起，人们上前看时，己然断了气，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支磨得发亮的唢呐。

我们村里有个说法：唢呐声能通阴阳。活人听了，死人也能听见。所以每逢清明中元，总有人在坟地里吹唢呐，说是给地下的人解闷儿。我曾见过一个外乡人，在无主的荒坟前吹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嗓子都哑了，却还在吹。问他为谁而吹，他只摇头，眼里布满血丝。

唢呐这物件，看似粗陋，却能道尽人间悲欢。喜时它张扬，悲时它呜咽，竟比人嘴还要灵便。老赵常说："一支唢呐，半部人生。"起初我不解其意，后来见得多了，才渐渐明白。它响在生处，也响在死处，恰如人生在世，不过是从一声啼哭到一声叹息罢了。

如今老赵己经作古，他那支黄铜唢呐随他入了土。村里新添了几支唢呐，都是亮闪闪的新家伙，吹起来声音脆生，却总少了那么点味道。偶尔在黄昏时分，我似乎还能听见老赵的唢呐声，混在风里，若有若无。那声音穿过麦田，越过小河，最后消散在暮色中，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

人生在世，不过是一支唢呐的工夫。吹得好也罢，赖也罢，终有停歇的时候。只是不知那最后一响，是喜是悲，是圆是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