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残垣上的春痕

池边的残荷，枯槁如铁，横七竖八地插在浊水里。偏是这死气沉沉的景象中，竟也暗藏着春的生机——几枝嫩芽，不知何时己钻出污泥，向着灰蒙蒙的天空伸展。这倒教我想起那些在石城废墟里挣扎着生存的野草，它们从砖缝中挤出，在断壁残垣上攀爬，全然不顾人世的沧桑。

月亮升起来了，苍白如死人的脸，却偏要舞弄着光晕，将朱漆剥落的城墙照得斑驳陆离。这城墙不知见证了多少朝代的更迭，而今只剩下杂芜丛生的砖石，处处垒积着岁月的尘埃。秋霜几度，将那些曾经艳丽一时的云彩也凋零殆尽。我每每路过此地，总不免驻足片刻，看那戍关上的守兵吹起长笛，笛声幽咽，穿过瑟瑟作响的林木，飘向冬阳斜照的远方。

莺阁里的娇花，不知为何总是羞答答地掩着门扉。倒是那些不知愁的雏鸟，叽叽喳喳地飞来，在檐下筑巢。它们哪里知道，就在这阁楼不远处，激流正奔涌向东，冲入海峡，将多少旧日的痕迹冲刷得无影无踪。那些所谓的俊杰，辗转于千秋功业，最终也不过是逸卧穷室，对着古今兴亡发几声干笑罢了。

新建的高楼刺入云端，姿态崭新而傲慢。华灯初上时，流彩的光点如星辰坠落人间。我常坐在阶前，任清风徐来，看茶香在杯中腾起仙雾。这般闲适，却总被突如其来的思绪打断——那些红颜薄命的女子，如今怕己白发苍苍；骊山下的骏马，又能驰骋几日？人们从不关心那些耸入天际的苍竹，只顾着枯竭的江河何时才能重新盈满。

幽深的山麓传来愁思的弦曲，时断时续。我想起古人采犀角于泽畔，庖制为器的旧事。而今野地冰霜凛冽，唯有高处的嗟叹声与之相应。那些从笄年便开始受苦的女子，早己将浮云视作平常。河边的蒹葭丛中，竟有桃花飘落；雪白的鹭鸟独立于普陀峰顶，宛如一尊雕塑。

有人谈经论道，追求本源；也有渔父笑傲江湖，舟上垂钓。我看尽了流光溢彩中繁复的影子，最终不过是乌纱帽与丹衣傍着黄土——那些达官贵人的冠冕堂皇，终究难逃一抔黄土的命运。

城墙下的老槐树又抽新芽了。这老树怕是比城里最老的老人还要年长，它看过铁骑踏破城门，看过烈火焚烧宫殿，看过饥民啃食树皮，也看过新贵在它的荫蔽下高谈阔论。而今它的枝干皲裂如老人手臂上的青筋，却依然在每年春天准时吐出嫩叶，不管人世间如何喧嚣扰攘。

茶馆里的说书人正在讲前朝旧事。那些曾经惊天动地的阴谋与爱情，如今不过是佐茶的闲话。听众中，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突然泪流满面，却无人过问他的伤心从何而来。也许他曾是某个重大历史的亲历者，也许他只是为故事中某个情节触动了自己的回忆。在这个城市里，每个人的心中都藏着几段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随着岁月流逝，这些故事渐渐模糊，最终连自己都分不清是真实经历还是道听途说。

黄昏时分，我沿着护城河漫步。河水浑浊，漂浮着各种垃圾。几个孩童在岸边追逐嬉戏，完全不介意河水的恶臭。他们的欢笑声刺破暮色，让我想起自己儿时也曾在这条河边玩耍，那时河水尚清，可以看见游鱼。三十年间，河水由清变浊，又由浊变黑，如今虽经治理，却再也回不到从前。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发展必须付出的代价吧。

夜幕完全降临后，城市亮起了霓虹。那些新建的购物中心光鲜亮丽，橱窗里的模特穿着时髦的衣裳，面带永恒的微笑。而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流浪者们正用纸板搭建今晚的栖身之所。一个年轻女子抱着婴儿坐在路边，面前摆着写满不幸的纸板。行人匆匆走过，偶尔有人丢下几个硬币。我想，在这座城市里，幸运与不幸之间的距离，有时不过是一条马路的宽度。

回到家中，推开窗户，让夜风涌入。远处的高楼上，还有零星的灯火未熄。那些亮着灯的窗户后面，是谁在加班？是谁在照顾生病的家人？是谁单纯地忘记了关灯？每一扇窗后都是一个世界，而我们对这些近在咫尺的世界却一无所知。

茶己凉了，我却没有睡意。这座古老的城市正在睡去，又或者它从未真正入睡——它只是闭着眼睛，任由一代又一代的人在它身上留下痕迹，然后又将这些痕迹慢慢抹去。城墙会倒塌，高楼会兴建，河流会污染也会治理，唯有城市本身永远在那里，冷眼旁观着人间的悲欢离合。

桌上的旧书翻开在某一页，上面写着："看尽流虹影繁繁，乌纱丹衣傍黄土。"我忽然明白，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最终都不过是这座城市漫长历史中的一个注脚。而这座城市，也不过是时光长河中的一朵浪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