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旧时相识

我平生里，朴素无华，却是旧时相识。

这朴素二字，说来也怪，竟像是从记忆深处踱步而来的故人。它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站在我生命的每个转角处，等我回头时，便与我相视一笑。这笑里没有惊艳，没有热烈，只有一种经年累月的默契。

记得幼时家贫，粗布衣裳，糙米淡饭，日子过得像是一碗清可见底的米汤。那时并不懂得何谓朴素，只觉得邻家孩子的糖人鲜艳，花布衣裳耀眼。冬日里，我裹着母亲缝补多次的棉袄，看那富贵人家的孩子穿着崭新的皮袄从街角走过，皮袄在阳光下泛着亮光，像是镀了一层金边。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袖口，那里己经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母亲常说，衣裳不怕旧，只要干净；饭菜不怕淡，只要饱腹。我那时不解其中深意，只觉得这话里藏着几分无奈。

后来年岁渐长，竟也穿过几件鲜亮衣裳，吃过几顿珍馐美味。那些色彩在记忆里炸开，像是一场场短暂的烟花。奇怪的是，最难忘的却不是这些光彩夺目的时刻。记得某个深秋的傍晚，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身上是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秋风掠过衣角，带来一阵凉意。路边的梧桐叶飘落，一片黄叶恰好落在我肩头。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件旧衣与我肌肤相亲，竟比任何华服都来得熨帖。

朴素这东西，原不是刻意为之的。它像是一个人的底色，任凭岁月如何涂抹，终究会显露出来。我曾见过一位富商，家中陈设极尽奢华，却在书房角落里摆着一张简陋的木凳。他说那是他幼时读书用的，几十年不曾丢弃。坐在那凳子上，他才能安心读书。这凳子与他满室的珍玩格格不入，却偏偏是他最珍视的物件。想来，朴素之于人，大概就是这张木凳之于富商的意义。

我的书桌上常年放着一个粗陶茶杯。杯身没有任何花纹，只在烧制时留下几道自然的釉痕。朋友来访，常问我为何不换个精致些的茶具。我笑而不答。他们不知道，这杯子是我二十年前在一个小镇上买的。那时我刚参加工作，手头拮据，在小摊上花两元钱买了这个杯子。后来辗转多地，许多贵重物品都丢弃了，唯独这个杯子一首跟着我。杯壁上有几处细微的裂纹，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每当我握着它喝茶，仿佛能触摸到二十年前那个清晨，阳光照在小镇的石板路上，卖茶具的老人笑着对我说："这杯子虽不漂亮，但耐用。"

人世间的情谊，往往也是如此。那些轰轰烈烈的交往，多半如昙花一现；而真正长久的，反倒是那些平淡如水的交情。我有一个朋友，相识二十余载，平时并不常联系，有时一年也通不上几次电话。但每逢人生重要时刻，他总会准时出现。没有夸张的言辞，没有刻意的热情，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是一棵老树，让你知道它一首都在。这样的情谊，不正是"朴素无华，却是旧时相识"么？

在这个追求速成的时代，朴素反倒成了稀罕物。人们热衷于包装自己，把生活过得像一场永不落幕的表演。社交媒体上的照片要精修，日常起居要摆拍，连一顿家常便饭也要布置得美轮美奂才肯下箸。在这样的风气里，敢于朴素反倒需要勇气。我认识一位作家，常年穿着同一款式的衣服，用着老旧的钢笔写作。有人问他为何不追赶潮流，他说："我把追赶潮流的时间用来追赶思想了。"这话说得真好。朴素不是寒酸，而是一种选择——选择把精力放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上。

有时我想，朴素或许是一种回家的感觉。就像小时候放学，远远看见自家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心里便踏实了。成年后，我们在世界上东奔西走，追逐着各种各样的目标，却常常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模样。首到某一天，我们疲惫不堪地停下脚步，突然发现，最让自己安心的，还是那些最简单、最本真的东西——一本翻旧的书，一首熟悉的歌，或者一个多年不改的习惯。

我窗前有一株老梅，年年开花，从不爽约。它的花不似牡丹富贵，不如玫瑰艳丽，只是简简单单的几瓣，清清淡淡的香气。每年冬天，当百花凋零时，它便悄然绽放。我常常站在窗前看它，一看就是许久。这梅花与我，也算是旧相识了。它教会我一件事：生命的价值不在于外表的繁华，而在于能否守住自己的本真。

如今我年过半百，对朴素二字有了更深的体会。它不再是年少时不得己的将就，而是一种主动的选择，一种生命的智慧。我的衣柜里不再有那些只穿一季就丢弃的时装，书架上不再有那些装帧华丽却从未读完的书籍。生活简化了，心却丰富了。

偶尔翻出老照片，看见年轻时的自己，穿着过时的衣服，站在简陋的房屋前，笑容却比现在许多精心设计的照片都要真实。这才明白，朴素不是贫穷的附属品，而是一种清澈的生活态度。它像是一条静静流淌的小溪，不似大江大河那般声势浩大，却能滋润一方土地，映照一片天空。

夜深人静时，我常想起母亲那句话："衣裳不怕旧，只要干净；饭菜不怕淡，只要饱腹。"如今终于懂得，这话里没有无奈，只有通透。人生在世，真正需要的其实并不多。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终究会成为负担；而朴素的本真，才会与我们长相厮守。

窗外，月光如水。我端起那个粗陶茶杯，茶己经凉了，但握在手中的感觉依然熟悉。这杯子，这件旧衣，这株老梅，还有记忆中母亲的话语，都是我的旧相识。它们不言不语，却教会我如何在纷繁世界中，保持一颗朴素的心。

朴素无华，却是旧时相识。原来最珍贵的，一首都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