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骤雨

雨停了，但空气里仍浮动着潮湿的重量，仿佛天空只是暂时歇了口气，随时准备再次倾泻。我站在公司大楼的玻璃门内，望着外面重新流动起来的人群。街道上的水洼映着破碎的灯光，像无数片被踩碎的镜子，每一片里都困着一小块摇晃的天空。人们从地铁口、便利店、写字楼里涌出，像被雨水冲刷过的蚂蚁，重新寻找自己的路径。有人踮着脚尖绕过积水，有人索性大步踩过去，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却也懒得在意。

雨后的城市有一种奇异的透明感。柏油马路黑得发亮，树叶绿得刺眼，连街角的垃圾桶都被洗得褪了一层灰。空气里飘着泥土、汽油和某种植物的混合气味，像是大地刚刚从一场漫长的窒息中苏醒，正大口呼吸。我撑开伞，尽管雨己经停了，但谁知道呢？天空仍然阴沉，云层低垂，仿佛一伸手就能扯下一团湿漉漉的棉絮。

人行道上的积水像一条蜿蜒的小河，倒映着高楼、路灯和匆匆走过的行人。我低头看，发现自己的脸也在水里，被路过的脚步踩碎，又很快重新拼凑起来。一个小男孩蹲在水洼边，伸手去捞里面的倒影。他的指尖刚碰到水面，那虚幻的城市就摇晃起来，高楼坍塌，路灯熄灭，只剩下几圈扩散的波纹。他咯咯笑起来，像是发现了某种魔法。他的母亲拽了拽他的手：“别玩了，水脏。“可他不听，仍旧固执地搅动着水里的世界。我想起小时候，暴雨过后，我和伙伴们会跑到田埂上，看雨水灌满沟渠，变成一条条临时的小溪。我们折纸船，放在水里，看它们摇摇晃晃地漂远，最后被某块石头拦住，或者沉没在浑浊的水流里。那时候的雨，比现在更干净，也更自由。

地铁站口挤满了人。雨水从台阶上流下来，像一条微型瀑布。穿高跟鞋的女人小心翼翼地扶着栏杆往下走，生怕滑倒；穿运动鞋的年轻人则三步并作两步，溅起的水花引来几声抱怨。站内弥漫着潮湿的闷热，混合着人群的体温和雨水的腥气。电子屏上的列车时刻表闪烁着，广播里机械的女声一遍遍重复：“因天气原因，部分列车延误，请乘客耐心等候。“我靠在墙边，听着西周的对话。“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我客户还在等我......““鞋子全湿了，早知道穿雨靴了。““天气预报说晚上还有暴雨，要不要提前下班？“人们抱怨着，却也接受着。毕竟，雨不会因为谁的日程表而改变它的节奏。

走出地铁站时，雨又下了起来。这次不是倾盆大雨，而是细密的雨丝，像一层纱，轻轻罩在城市的轮廓上。公交站台下己经站满了人，大家都缩着肩膀，试图在狭窄的屋檐下多占一点干燥的空间。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站在最外侧，雨水顺着他的衣角滴落，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只是安静地看着远处的车流。我往里面挪了挪，示意他可以站进来一点。他愣了一下，摇摇头：“不用，我快到站了。“他的声音很低，几乎被雨声淹没。公交车来了，人群蜂拥而上。他没有动，仍然站在原地，像是在等另一辆车，又或者，只是不想挤进那潮湿闷热的车厢里。车门关闭，公交车驶离，溅起一片水花。我透过车窗回头看他，他的身影在雨幕中渐渐模糊，最后只剩下一个黑色的剪影。

回到家时，天己经完全黑了。雨还在下，但变得温柔了许多，像是疲倦了的叹息。我站在阳台上，看着对面楼的灯光。每一扇亮着的窗户后面，都是一个不同的世界——有人在做饭，油烟机的轰鸣隐约可闻；有人在看电视，屏幕的蓝光在窗帘上跳动；还有人在加班，电脑屏幕的光映在疲惫的脸上。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空调外机上敲出细碎的节奏。远处的霓虹灯在雨雾中晕染开来，像是被水稀释的颜料。我想，这座城市其实从未真正干燥过。即使阳光最烈的时候，某些角落里仍然藏着雨的记忆——地下室的霉味、桥洞下的水痕、老照片边缘微微的潮斑。雨终会停，但潮湿会留下来，像一种无声的见证。

雨后的夜晚总是格外安静。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时断时续的雨声。楼下的排水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慢慢消化。偶尔有汽车驶过，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像海浪拍打岸边。我想起小时候住在乡下，每当暴雨过后，蛙鸣就会此起彼伏地响起，仿佛整个田野都在庆祝这场甘霖。而现在，城市里的雨声被各种机械的噪音切割得支离破碎，再也找不到那种完整的韵律。

第二天清晨，阳光出人意料地穿透云层。我拉开窗帘，看见楼下的水洼里映着蓝天。一只麻雀在水边跳跃，时而低头啄饮，时而警惕地抬头张望。昨夜的大雨仿佛从未发生过，只有地面尚未完全干透的痕迹证明它的存在。人们匆匆走过，没人再注意那些正在蒸发的水珠。我想，城市就是这样，永远在遗忘中前行。每一场雨都会被新的雨覆盖，每一处潮湿都会被新的阳光晒干。只有那些藏在缝隙里的记忆，会偶尔在某个潮湿的夜晚悄然浮现，提醒我们曾经淋湿过，曾经等待过，曾经在雨中遇见过某个陌生人，然后永远地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