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山海行歌

晨雾漫过山峦时，我总想起那个关于远行的梦。

梦里有一张模糊的笑脸，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像一盏将熄未熄的灯。玫瑰开在崖畔，远眺层叠的山色，花瓣上凝着昨夜的露水，沉甸甸的，压弯了枝头。我伸手触碰，它便簌簌抖落几片，随风飘向山谷深处。

琴声就是在这时响起的。

弦音清冷，如溪水滑过石缝，曲调里藏着某种未言的离别。我循声望去，见一道蜿蜒的古道湮没在蓁蓁草木中，青石板上覆着苍苔，仿佛多年无人踏足。

恍惚间，有铜像立于道旁。它本应肃穆庄严，此刻却微微扬起嘴角，斑驳的面容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温柔的悲悯。乌鸦掠过天际，白羽飘落，像一片雪，轻轻坠入我的胸膛。

远处，阁楼伫立山巅。

有位女子倚栏而立，衣袂翻飞如蝶。她望着起伏的山川，目光悠远，仿佛能穿透云雾，看见更遥远的月光。那光晕淡淡地笼罩西野，连飘荡的夜雾也被映得微微发亮，像一群徘徊的萤火。

山道上走来一位落寞的旅人。

他手持短刀，削去枯枝上的败叶，动作缓慢而专注。白发从额前垂落，与未褪尽的黑发交织在一起，如同昼夜交替时模糊的天色。

“你在做什么？”我问。

他抬头，眼里含着笑意：“削去多余的部分，才能看清本来的样子。”

风掠过林梢，沙沙作响。他收起刀，俯身拾起一片落叶，轻轻一吻，随即松开手，任它飘向深谷。那姿态，宛如牧羊人放归迷途的羔羊。

溪水边，有孩童荡着秋千。

秋千板老旧发亮，绳索吱呀摇晃，划出甜腻的弧线，像凝固的糖浆在阳光下流淌。孩子们戴着彩绘的面具，笑声清脆，惊起芦苇丛中的水鸟。

木桨划开水面，波纹荡漾，如一篇无声的乐章。天地在此刻交汇，山影沉入水中，云朵浮游于碧波之上。远处传来风雪将至的低吟，但此刻，唯有安宁。

后来，我遇见一位诗人。

他怀抱琼琚，倚靠山石，衣袍被夕阳染成绯色。见我来，他折下一枝野花递过：“你看，换了人间。”

山色依旧，只是暮色渐浓。

有红衣女子撑船渡河，裙摆拂过水面，泛起细碎涟漪。她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雾霭中，只留下岸边的磨盘石上，一道浅浅的刻痕。

多年后，我重返山谷。

紫荆花开得正盛，簇拥着旧日的碑石。有老者坐在树下，用枯瘦的手指抚过龟甲般的树皮，轻声念着模糊的铭文。

“从前，人们用甲骨刻字。”他说，“后来有了竹简，再后来，是纸张。”

风吹过，纸页哗啦作响，像一群振翅的白鸽。

更远处，一辆老旧的马车停在山道上，车辕上挂着的风铃叮当作响。车夫点燃油灯，昏黄的光晕里，我看见他布满皱纹的脸，像一幅褪色的年画。

夜半，笛声自山顶飘来。

那调子时而清越，时而低回，仿佛在诉说金乌西坠、长夜将明的故事。我循声攀登，见一樵夫立于崖边，手持竹笛，衣袂翻飞。

“您吹的是什么曲子？”我问。

他微笑：“比翼鸟的歌。”

笛声再起，山风应和。恍惚间，似有飞鸟掠过云端，消失在繁星深处。

破晓时分，我登上长白之巅。

雪沫纷飞，天地澄澈。有游人与我并肩而立，望着云海中若隐若现的城郭，叹道：“浮生有幸，得见此景。”

下山时，遇见新生儿的啼哭穿透晨雾。

彩虹自谷底升起，拱桥般横跨天际。露珠从草叶滚落，渗入泥土，滋养着下一季的山花。

如今，我坐在江畔老树下。

杯中茶烟袅袅，倒映着半轮月亮。远处传来隐约的歌声，调子古老，却唱着崭新的词句。

风吹过，十年旧事如云烟散去。

唯有山海依旧，静默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