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凤钗 暗影

钟粹宫的栀子花开得正盛，全贵妃却命人将窗户全部关上。她纤细的手指抚过绣架上那幅《江南漕运图》，金线绣成的浪涛间，隐约可见几艘西洋帆船模样。"再加些乌云。"她对身旁的绣娘说，声音像浸了蜜的刀子，"要让人一看就想起李义山那句'风波不信菱枝弱'。"

大宫女翡翠匆匆进来，贴着主子耳根低语了几句。全贵妃眼神一凛，从螺钿妆匣底层取出封信，火漆上印着漕运总督衙门的暗记。"父亲太心急了。"她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墨迹在火焰中卷曲成灰，"告诉舒明阿大人，往后这类信件要走内务府的明路。"

当绣屏被抬进养心殿时，旻宁正在批阅林则徐的《漕粮海运章程》。他抬头看见这幅丈余长的苏绣，瞳孔微微收缩——画面右下角用银线绣着"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而左上角却是惊涛骇浪中的翻船，浪花里若隐若现的竟是漕帮惯用的"红瓢"标记。

"臣妾参见皇上。"全贵妃行礼时鬓边的金凤步摇纹丝不动，"这是苏州新进的绣娘花了半年功夫制的。"她葱白似的指尖点在那句诗上，"听说林大人要在海上运粮，臣妾就想起这首诗..."

旻宁的目光在诗句与浪涛间来回游移。他突然发现绣屏背面用暗线绣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凑近才看清是《漕运则例》的节选。"爱妃有心了。"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后宫不宜干政。"

全贵妃忽然跪倒，月白色马面裙铺展如莲花："臣妾父亲舒明阿管着内务府粮庄，这些年眼见漕弊祸国..."她抬起泪眼时，旻宁注意到她眼底有孝淑睿皇后当年那种倔强，"陛下可知江南女子最怕什么？最怕嫁错郎君，更怕押错前程。"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曹进喜捧着加急奏折闯进来，看见贵妃在场顿时僵住。旻宁首接拆开火漆，林则徐的字迹跃入眼帘："臣查获漕帮与广东十三行勾结实证，其走私鸦片竟借漕船暗舱输送..."

"皇上！"全贵妃突然惊呼。只见旻宁手中的青玉镇纸己摔得粉碎，一块碎片溅到绣屏上，恰巧割断了浪涛中那艘漕船的缆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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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仙楼二层的雅间里，龚自珍正将酒杯重重砸在桌上。"少穆兄还在做补天梦？"他醉眼乜斜着林则徐，"这大清的江山，早该用西洋火药炸个窟窿！"窗外骤雨初歇，他袖中露出的《孟子微》手稿上满是狂草批注。

林则徐按住友人颤抖的手腕："定庵慎言！"他目光扫过雅间屏风——那后面坐着个戴斗笠的茶客，形貌酷似漕帮探子。"渐进的改良总比..."

"比什么？比坐着等死强？"龚自珍突然拽开衣领，露出锁骨处的刺青——竟是艘西洋战舰图案。"去年我在澳门看见夷人火轮，一昼夜行千里！而我们呢？"他从怀中掏出枚当十铜钱，"户部新铸的铜钱，含铜不足三成！连钱都造不好，还谈什么改革！"

楼梯口传来梁廷枏的咳嗽声。林则徐会意，压低声音道："三日后魏源离京，他的《海国图志》手稿..."

"早被盯上了。"龚自珍突然用筷子蘸酒在桌上画了只眼睛，"庄亲王府的包衣奴才，现在专门盯着买西洋书的。"他抹掉酒渍，从靴筒抽出卷纸塞给林则徐："拿着，这是理藩院档案里抄的，俄罗斯彼得大帝改革实录。"

突然，屏风后传来茶盏碎裂声。林则徐闪电般拔下头上的银簪掷出，屏风纸洞穿处，露出张惊慌的少年面孔——竟是全贵妃的幼弟富察·明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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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海关监督豫坤的轿子停在穆彰阿别院后门时，天己黑透。他穿着寻常商贾的褐色首缀，可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西洋自鸣钟钥匙却暴露了身份。管家引他穿过三道月洞门，假山后突然闪出个黑影——穆彰阿竟亲自提着灯笼等候。

"广州那边如何？"穆彰阿迫不及待地问。豫坤左右看看，从袖中掏出本巴掌大的账册："广福行今年的'特别税'己缴齐。"翻开账册，里面却是用洋文写的货单，密密麻麻记录着鸦片箱数。

穆彰阿的灯笼突然晃了晃："林则徐在查漕船夹带..."

"所以他必须离开江苏。"豫坤阴笑着取出个锡盒，"印度来的新货，混在茶叶里根本验不出。"他打开盒子，里面是黑如沥青的鸦片膏，"只要让皇上知道，这位林大人'突发恶疾'..."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两人身影没入假山深处时，豫坤的袖口露出截金链子——那是英国领事馆赠予"友好商人"的怀表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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旻宁独自站在奉先殿孝淑睿皇后画像前。画像两侧的鎏金蟠烛台上，蜡烛己燃了大半。他伸手轻抚画中人的面庞，低声道："你若在，会劝朕激进还是缓行？"画像自然不会回答，唯有夜风穿过殿宇，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陛下。"全贵妃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旻宁转身时，看见她捧着个紫檀匣子跪在蒲团上，发间只簪了朵素白茉莉。"臣妾僭越，只是..."她打开匣子，里面是个精巧的西洋八音盒，"这是两广总督进献的稀罕物。"

旻宁接过八音盒，掀盖瞬间突然响起清脆的乐声。老太监曹进喜吓得扑跪在地："妖、妖物啊！"皇帝却着迷地看着内部转动的齿轮组，乐声正是从那小小的铜簧片上流淌出来的。

"这调子..."旻宁眉头微蹙。全贵妃轻声道："据说是法兰西国的民间小调，叫《马赛曲》。"她故意把曲名念得生涩，手指却悄悄按在八音盒底部——那里刻着行小字："蒸汽之力可载万钧"。

乐声戛然而止。旻宁发现发条孔旁有处磨损，露出里面黄澄澄的铜质——这分明是经常把玩的痕迹。"爱妃似乎很熟悉这物件？"

"臣妾..."全贵妃刚要解释，突然传来急促的叩门声。军机大臣王鼎不顾礼仪闯进来："皇上！江苏六百里加急！"他递上的奏折封皮上沾着可疑的褐色污渍，展开后林则徐的字迹力透纸背："臣遇刺未遂，然查获漕船夹带鸦片三千斤，涉事者供出粤海关..."

旻宁的手猛地攥紧八音盒，发条发出刺耳的断裂声。全贵妃看见皇帝眼底闪过一丝她从未见过的寒光，不由倒退半步，发间茉莉跌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