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床底余温

“咔哒。”

锁舌弹开的轻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如同惊雷炸响。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被缓缓推开。走廊里惨白的光线，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光柱，瞬间刺破了休息室内的昏暗。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随着门外涌入的冷空气，瞬间填满了狭小的空间。

佐藤美智子。

她站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墨绿色的旗袍如同暗夜中的幽兰，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她的目光，平静而冰冷，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第一时间扫过整个房间。

床底。林默的心脏在瞬间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死死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如同化石，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灰尘的霉味混合着浓重的恐惧，堵塞着他的鼻腔。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轰鸣！那台刚刚还残留着他指尖余温的微型发报机，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紧紧贴在他身下的地面上，冰冷的金属外壳透过薄薄的油布，传递着死亡的寒意。

佐藤美智子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缓缓扫视：纹丝未动的单人床，掉漆的木桌，冰冷的铁皮柜……最后，落在了那张单人床上。

床上，林默之前躺过的地方，床单有些凌乱，微微凹陷，带着人体躺卧后特有的褶皱。除此之外，似乎一切如常。

她的视线，在床单的褶皱上停留了半秒。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没有任何波澜，又似乎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审视？

林默的指甲深深抠进掌心，隔着厚厚的绷带，带来一阵麻木的疼痛。他不敢眨眼，不敢吞咽，甚至不敢让胸口的起伏稍微明显一点！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冷汗如同冰冷的蚯蚓，顺着他的太阳穴滑落，滴在身下的灰尘里，悄无声息。

佐藤美智子终于抬步，走了进来。高跟鞋踩在光秃的水泥地面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林默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她走到床边，距离床沿只有一步之遥！

林默的瞳孔缩成了针尖！他能清晰地看到那双锃亮的黑色高跟鞋尖，看到旗袍下摆边缘精致的滚边！他甚至能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清冽而冰冷的香气！只要她再向前半步，只要她微微弯腰……那冰冷的视线，就能穿透床沿的黑暗，将他无处遁形！

佐藤美智子停下了脚步。她没有弯腰，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里，放着林默之前喝剩下的半杯水，还有几颗散落的白色药片。她的视线，从水杯移向药片，又缓缓移向林默之前换下的、那堆被随意扔在椅子上的湿透衣物。

空气死寂得可怕。只有佐藤美智子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和林默在床底拼命压抑的、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就在林默感觉自己的意志即将被这无声的恐怖压垮时——

“吉田呢？”佐藤美智子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她没有回头，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门外的守卫。（日语）

“报告监视官！”门外立刻传来守卫恭敬而紧张的回答，“吉田君接到您的紧急命令，去三号简报室集合了！他离开前命令我们严加看守！”（日语）

“紧急命令？”佐藤美智子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尾音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上扬，“……我知道了。”

她不再说话。房间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她依旧站在床边，一动不动。那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林默身上，几乎要将他碾碎在床底的尘埃里！她发现了什么？她在等什么？为什么还不走？！

林默的思维在巨大的恐惧下如同生锈的齿轮，艰难地转动。发报机……它的金属外壳在冰冷的地面上放了这么久……会不会留下一个温度异常的痕迹？刚才开机瞬间那微弱的电流声和指示灯……她是否捕捉到了空气中那几乎不存在的电子嗡鸣？床单的褶皱……是否暴露了他匆忙离开的痕迹？

每一个念头都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神经。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他的头顶。

突然，佐藤美智子动了。她微微侧身，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床底边缘——那一片暴露在走廊光线下的、落满灰尘的水泥地面。

林默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限！心脏疯狂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他死死闭上眼睛，等待着那致命的审判降临！

然而，佐藤美智子的目光只是在那片区域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如同蜻蜓点水。随即，她便转开了视线，仿佛那只是一片毫无意义的、积灰的角落。

她优雅地抬起手，纤细白皙的手指拂过自己旗袍的盘扣，动作从容而漫不经心。然后，她转过身，迈开步子，高跟鞋的“嗒、嗒”声再次响起，不疾不徐地朝着门口走去。

她要走了？就这样走了？

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尚未涌起，林默的心又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因为佐藤美智子在走到门边时，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她停在了门口，侧对着房间，目光似乎投向了走廊的某个方向。她的侧脸在光影下显得轮廓分明，精致如同冰雕，却又带着一种深不可测的寒意。她的红唇，极其细微地抿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冰冷弧度。

“看好他。”佐藤美智子的声音再次响起，清冷依旧，清晰地传入房间，也传入门外守卫的耳中，“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准飞进来。”（日语）

“嗨依！”门外守卫的声音带着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说完，佐藤美智子不再停留，墨绿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光影里。房门被守卫从外面轻轻关上，落锁的“咔哒”声再次响起，如同最后的丧钟余音。

房间里，重新被昏暗和死寂笼罩。

床底。林默依旧如同凝固的石像，一动不动。冷汗早己浸透了他的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狂跳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过了足足十几秒，确认门外再无动静，他才如同濒死的鱼，猛地张开嘴，贪婪而无声地吸入一大口冰冷的、带着浓重灰尘和霉味的空气！肺部火辣辣地疼，但此刻这疼痛却如同生命的证明！

活下来了……暂时……

巨大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冲垮。但他不敢放松！佐藤美智子最后那个冰冷的停顿，那句“一只苍蝇也不准飞进来”的命令，如同跗骨之蛆，萦绕在他心头！她绝对没有完全放下怀疑！那个停顿，那个眼神……是警告！是宣告——她掌控着一切！

林默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着身下那个冰冷的油布包。发报机！他成功了！信息己经发出！但这成功的代价，是在佐藤美智子这头雌豹的鼻尖下跳舞！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必须立刻处理掉它！不能再让它留在身边一秒！

他强忍着全身的剧痛和虚脱感，如同壁虎般，极其缓慢而谨慎地从床底挪了出来。动作轻得没有一丝声音。重新回到房间，他感觉如同从地狱爬回了人间，但这里的空气同样冰冷而危险。

他迅速环顾西周。桌上的水杯？不行，守卫送饭会收走。铁皮柜？吉田随时可能回来检查。窗户？外面是守卫森严的院子。唯一相对隐蔽的……还是那张床！

他的目光落在床垫边缘。刚才钻进去时，床单被蹭起了一角。他迅速而无声地将那油布包塞回床垫与床板之间的缝隙深处！比之前藏得更深！位置更刁钻！然后，他仔细地将床单拉平，整理好褶皱，尽量恢复成他之前“虚弱躺卧”时的模样。

做完这一切，林默才真正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失血、剧痛、巨大的精神消耗，如同三座大山，瞬间将他压垮。他踉跄着退后两步，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休息室的门再次被轻轻敲响。

林默的心脏条件反射般猛地一抽！他强行压下喘息，嘶哑地应了一声：“……进来。”（日语）

门被推开。进来的还是之前那个送衣服的、穿着蓝布棉袄、梳着麻花辫的年轻“女佣”——周雨彤。她依旧低着头，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和一小碟腌萝卜。

她的动作依旧拘谨小心，将托盘轻轻放在桌上。这一次，她没有“失手”，也没有抬头看林默一眼。只是在放下托盘后，她像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任务，准备转身离开。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动作极其自然地、用托盘轻轻碰了一下桌沿。桌上那个原本放得有些靠近边缘的搪瓷水杯，被这极其轻微的触碰，带动着向桌边滑动了极其细微的一点点距离。

水杯的移动，在寂静中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

周雨彤仿佛毫无察觉，低着头，脚步轻快地退出了房间。门再次被关上。

林默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那个被移动了位置的水杯上！水杯……刚才佐藤进来时，它就在那里！周雨彤为什么要移动它？这细微的移动意味着什么？是警告？还是……信号？

他挣扎着站起身，走到桌边。他的视线，顺着水杯被移动后指向的方向看去——那是房间的角落，空无一物。

不！不是空无一物！

林默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墙角靠近天花板的位置！那里，靠近通风口边缘的灰绿色墙皮上，有一块极其细微的、颜色比其他地方略深的……圆形斑点！非常小，非常不起眼，就像是一点陈年的水渍或者霉斑。

但林默的心脏却如同被重锤狠狠砸中！前世在金融安全部门受训时见过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那是——微型监听拾音器的伪装节点！

佐藤美智子！她在房间里装了窃听器！就在那个位置！刚才周雨彤移动水杯，是在用极其隐晦的方式提醒他——你所说所做的一切，都在被监听！

冷汗瞬间浸透了林默的脊背！他刚才在房间里……虽然没有说话，但那些喘息、咳嗽、甚至移动的声音……都被清晰地捕捉了！佐藤美智子刚才突然返回，根本不是巧合！她很可能就是听到了什么异常的动静！或者是监听点反馈了房间内过长时间的“安静”！

这个房间，从来就不是什么休息室！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带着镣铐的囚笼！佐藤美智子给他套上“山本一郎”的枷锁，将他放在眼皮底下，不是为了保护，而是为了更严密的监控和榨取！

巨大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林默的心脏，比之前的任何一次恐惧都要深入骨髓。他缓缓坐回椅子上，看着桌上那碗冒着热气的白粥。白色的米粒在浑浊的汤水里沉浮，如同他此刻绝望的处境。

油布包里的发报机，像一块冰，深藏在床垫之下，也深藏在他心底。

监听器的斑点，像一只冰冷的眼睛，在墙角无声地注视。

而周雨彤那无声的警告，如同黑暗中闪过的一道微光，让他看清了这囚笼的森然铁壁。

他拿起勺子，舀起一勺白粥，手因为脱力和后怕而微微颤抖。温热的粥滑入喉咙，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需要回应。需要让佐藤美智子“听”到她想听的东西。

“咳……咳咳……”林默再次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声音嘶哑而痛苦（日语），“水……吉田君……水……”

他一边咳嗽，一边挣扎着起身，脚步踉跄地走向门口，用手用力拍打着厚重的门板，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嘴里用日语含糊不清地喊着：“吉田君……药……水……痛……” 他将一个重伤虚弱、饱受折磨、烦躁不安的“山本大尉”形象，表演得淋漓尽致。

门外传来守卫不耐烦的低吼：“吵什么！吉田君不在！等着！”（日语）

林默停止了拍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发出沉重而痛苦的喘息声（日语）。他的目光，却如同冰冷的刀锋，越过房间，死死盯着墙角那个几乎看不见的斑点。

监听器在运转。

他在表演。

而真正的棋局，在无声的黑暗中进行。

床垫下，那台刚刚冷却的发报机，仿佛还残留着电波疾驰后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