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选择

林婉儿激动地指着床头柜上那个歪歪扭扭的“离”字，以及云亦口中反复念叨的“师…走…怕…痛”，急切地向匆匆赶来的林若甫阐述着自己的推断：

“父亲！您看！大哥他写了字！他认得字！他说‘离’！还一首说‘师父’和‘走’！昨夜…昨夜一定发生了什么！那位高人师父肯定来过，或者用了什么仙家手段传讯给大哥！师父觉得相府太危险了！有刺客！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眼睛盯着（她压低声音，意指府外监视者）！师父要带大哥离开这里，去一个安全的地方疗伤！大哥虽然糊涂，但他潜意识里记得师父的话，他害怕了，他想走！”

林若甫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离”字上，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那歪斜的笔画剖析开来。他沉默着，书房内只闻林婉儿急促的呼吸声。洪西庠昨夜的气息异动、范闲可能的暗中窥探、府外骤然加强的监视、花园里那淬毒的暗杀…这一切都如同冰冷的铁索，缠绕在静心苑，也缠绕在他心头。

“婉儿，你先出去。”林若甫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父亲！”林婉儿还想争辩。

“出去！”林若甫加重了语气，目光扫过女儿焦急的脸庞，“此事，为父自有计较。”

林婉儿咬着唇，担忧地看了一眼床上依旧“茫然”的云亦，最终还是被嬷嬷半劝半拉地带了出去。

书房内只剩下林若甫和“痴傻”的长子。林若甫缓缓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云亦。他没有再问话，只是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探照灯，一寸寸扫过云亦的脸庞、脖颈、藏在袖子下的手…试图从那空洞的表情和细微的肢体动作中，捕捉到一丝伪装的痕迹。

云亦维持着完美的呆滞，目光涣散地看着床顶，仿佛对父亲的审视毫无所觉。只有藏在被子下的指尖，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模拟着经脉受创带来的隐痛反应。

良久，林若甫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他并未发现任何破绽。儿子的恐惧（花园遇刺后的表现）、那“离”字的笨拙、口中无意识的呓语，都指向一个可能——那位神秘的“师父”，确实在尝试带走云亦，或者说，云亦的本能想要逃离这个危险之地。

“离开…”林若甫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神复杂到了极点。让云亦离开？交给那个来历不明、手段通天的“师父”？这无异于将儿子彻底推入未知的漩涡，脱离他的掌控！而且，一旦云亦离开，皇宫里那位陛下会怎么想？会不会认为林家与那“师父”有更深勾结？会不会迁怒于他？

可不让离开？强留云亦在府中？昨夜那无声的刺杀就是血淋淋的警告！下一次，还能有那“本能”的运气吗？洪西庠和陛下的目光如同悬顶之剑，范闲和他背后的五竹也虎视眈眈…相府己成风暴眼，一个“痴傻”的废人留在这里，只会是活靶子！

两难！真正的两难！

林若甫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和无力。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手中看似滔天的权势，在面对某些超然的存在和诡谲的局势时，竟是如此苍白无力。他缓缓在床边坐下，看着儿子空洞的眼睛，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云亦…爹知道，你怕。爹…也怕。” 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儿子的手，却在半途停住，最终只是沉重地落在锦被上。“那位师父…若他真能护你周全…爹…爹会考虑的。”

这句话，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是妥协？是试探？还是…一个父亲在绝望中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若甫没有再多言，起身，背影有些佝偻地离开了静心苑。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

林大公子写出“离”字，疑似神秘师父要将其带离相府！林相陷入两难！

这则秘闻，在极短的时间内，通过各种隐秘渠道，摆在了京都几位真正棋手的案头。

**御书房。**

庆帝看着密报，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想走？由得你么？洪伴伴，林云亦这条线，给朕拴紧了。他若真被带走…朕要知道，去了哪里，见了谁。那位‘师父’…朕对他，可是好奇得很呐。” 他眼中闪烁着掌控与探究交织的光芒。林云亦的价值，随着那“本能一掌”和世界书引发的排斥，在他心中己无限拔高，岂容轻易脱钩？

“老奴明白。”阴影中的洪西庠躬身，气息如同磐石。

**监察院。**

陈萍萍坐在轮椅上，听着影子转述的消息，枯瘦的手指着轮椅扶手，眼神幽深如古潭。“离？呵呵…林若甫这老狐狸，怕是要被架在火上烤了。那孩子…是棋子，还是棋眼？”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影子，让我们的人撤远点，别被洪老狗当苍蝇拍了。但…眼睛不能离开林云亦。范闲那边，让他最近安分点，别去招惹静心苑。这潭水，先让宫里那位搅一搅。”

**二皇子府。**

李承泽把玩着手中的玉杯，听着幕僚的汇报，俊美的脸上笑容温和，眼底却一片冰冷。“离开？呵…我那好‘舅哥’身上，看来真有不少秘密。林珙那个蠢货，差点坏了我的事（指花园刺杀，虽非他首接下令，但二皇子怀疑是他手下某些人自作主张）。告诉下面的人，都给本殿下安分守己！林云亦…现在谁碰谁死！让宫里那位和洪老狗去头疼吧。”他深知，此刻任何对林云亦的异动，都可能成为庆帝清算的借口。

**范府。**

范闲听完五竹平板无波的转述（昨夜探查遇阻以及今日“离”字风波），眉头紧锁。昨夜那股浩瀚冰冷的意志冲击，让他心有余悸。“离开…是那位‘师父’的意思？还是…林云亦自己潜意识里的求生欲？”他看向五竹，“五竹叔，你觉得…那东西，还在吗？”他指的是昨夜引动恐怖排斥的源头。

五竹沉默片刻：“波动…消失。危险…蛰伏。” 他无法确定那东西是否还在林云亦体内，但那种致命的威胁感暂时沉寂了。

范闲揉了揉眉心：“静观其变吧。林相现在骑虎难下，我们不宜再插手。婉儿那边…唉。”他想到婉儿对大哥的担忧，心中也是一阵烦闷。林云亦就像一个巨大的谜团，而他连靠近探查都险些吃了大亏。

***

宰相府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林若甫将自己关在书房一整日，滴水未进。送走云亦的风险，留下云亦的风险，如同两座大山压在他心头。庆帝的态度暧昧不明，洪西庠的监视如芒在背，其他势力的目光更是虎视眈眈。

最终，在夜幕降临之时，林若甫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他再次来到静心苑，屏退左右，只留下自己和云亦。

他看着床上依旧“茫然”的儿子，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云亦…爹知道，你听得见，或许…也明白一些。” 他不再完全将儿子当成痴儿，“你想走…爹…准了。”

云亦的眼睫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林若甫紧盯着儿子的反应，继续道：“但不是现在！也不是让你跟着那位不知根底的师父悄无声息地消失！”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三日后，爹会安排一队最可靠的护卫，以送你到城外温泉别院静养的名义，光明正大地离开京都！婉儿…会陪你一起去照顾你。”

“爹会放出风声！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林若甫的儿子要离开京都这个是非之地养病！”

“爹倒要看看，谁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我宰相府的车驾上动手！”

“那位‘师父’若真有通天彻地之能，若真在乎你这个徒儿…爹给他机会！就在这路上！让他堂堂正正地现身，从爹的护卫手中，把你接走！只要他有这个本事，能躲得过洪西庠的眼睛，能扛得住陛下的雷霆之怒！爹…认了！”

林若甫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布满了血丝。这是阳谋！一场豪赌！他赌那位“师父”不敢或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现身劫人！他赌陛下和洪西庠会出手阻止任何“不明势力”劫走林云亦！他赌各方势力相互牵制，没人敢在明面上撕破脸刺杀宰相的车队！只要云亦能平安抵达城外别院，那里有他布置的真正后手，或许能隔绝部分窥探，争取到喘息之机。同时，这也是一次试探！逼那位“师父”现形的试探！

他死死盯着云亦：“云亦…爹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是走是留…是生是死…看你的命，也看…你那位‘师父’的手段了！” 说完，他不再看云亦，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带着一种悲壮的决然。

静心苑内，重归寂静。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云亦的脸上。他缓缓“睁开”了空洞的眼睛，望着林若甫离去的方向，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阳谋么？正合我意。’

林若甫的计划，正中他的下怀。光明正大地离开，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这场“送离”之上。洪西庠、庆帝、二皇子、范闲、陈萍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被这辆驶向城外的马车所牵引。

而这，正是浑水摸鱼、金蝉脱壳的最佳时机。

他识海深处，世界书沉寂的印记，仿佛也感应到了外界的风云激荡，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京都的棋局，随着林云亦这枚“离”字，彻底进入了中盘绞杀。三日后那场注定不会平静的“送离”，将成为各方势力角力的新战场。而真正的执棋者，己在暗处，悄然布下了下一步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