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牵动

宰相府后花园遇刺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锅里的冷水，瞬间在京都炸开！消息被林若甫以雷霆手段封锁，严禁外传，但府内那短暂的混乱和后续严密的搜查，根本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更何况，某些“有心人”，本就是事件的亲历者或窥探者。

御书房内，檀香依旧，气氛却凝重得如同铅块。

庆帝李仲易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捻着一份薄薄的密报，眼神平静无波，却让侍立在一旁的洪西庠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密报上的内容言简意赅，却字字惊心：林云亦于相府花园遇袭，刺客以淬毒铁蒺藜袭杀，千钧一发之际，林云亦似受惊本能挥手格挡，竟…**以肉掌拍碎精铁淬毒蒺藜**！

“啪。”庆帝轻轻将密报丢在案几上，声音不大，却让洪西庠的头颅垂得更低。

“肉掌…拍碎？”庆帝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仿佛在咀嚼着这个词的分量，“洪伴伴，那铁蒺藜，验过了？”

“回陛下，”洪西庠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平板无波，“老奴的人设法取到一片残骸。精铁打造，淬有‘蓝蝮’剧毒，由机簧劲弩近距离激发，力道足以洞穿七品武者护体罡气。碎片边缘…有清晰的挤压碎裂痕迹，非利器削砍。”

“哦？”庆帝的眉毛微微挑起，眼中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兴趣，“依你看，一个经脉尽碎、神智昏聩的痴儿，是如何做到的？”

洪西庠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每一个细节，最终缓缓道：“老奴未曾亲见。但据暗探回报，当时林云亦身上无半分真气波动，动作笨拙扭曲，纯属…受惊之下的胡乱挣扎。那一掌，更是毫无章法，如同稚童挥臂驱赶蚊蝇。其力道…也绝非蓄力而为，更像是…某种深植于肌骨脏腑的…**本能反应**。”

“本能？”庆帝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什么样的本能，能让一个废人，拥有拍碎精铁的手掌？是那晚冲天剑气的遗留？还是…他那位神秘‘师父’的手笔？”

“皆有可能。”洪西庠道，“老奴曾以‘枯石’之法远观其经脉，确如林相所请太医所言，布满裂痕，脆弱不堪。其体内残留之气，微弱凝滞，如同风中残烛。然…其‘质’之凝练纯粹，远超常理。昨夜老奴借故靠近静心苑，以‘地脉引’秘法，隔空轻触其气机…”

洪西庠顿了顿，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极其细微的凝重：“…如触深渊。非其气强，乃其意…**至坚至锐**。仿佛沉睡的…剑胚。老奴之力，如泥牛入海，反被其‘意’所伤，引动地脉之力竟有刹那凝滞。若非老奴撤得快…”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己经无比清晰。他洪西庠，半步大宗师，皇宫最深处的定海神针，竟在一个“痴傻废人”身上吃了暗亏！虽只是隔空试探，但这结果，足以震动整个庆国武道！

庆帝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玩味，而是如同发现了稀世奇珍般的锐利光芒！他缓缓坐首了身体，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

“至坚至锐…沉睡剑胚…”庆帝低声自语，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重，“林若甫…生了个好儿子啊！好一个‘痴傻废人’！好一个‘经脉尽碎’！他这位‘师父’，更是了不得！传功于无形，护道于本能…此等手段，闻所未闻！”

他目光如电，射向洪西庠：“查！给朕彻查！那晚出现在宰相府的灰袍人！掘地三尺，也要给朕挖出他的根脚！另外…”他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算计，“林云亦…给朕盯死了！他这‘痴傻’，朕倒要看看，能装到几时！还有林若甫…朕倒要看看，他对这个儿子，到底知道多少！”

“老奴遵旨！”洪西庠躬身领命，身影悄无声息地退入阴影之中。

御书房内，只剩下庆帝一人。他拿起那份密报，又看了一遍，眼中精光闪烁，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谋算。“本能…剑胚…师父…林云亦…范闲…还有那本‘书’…”他低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殿宇内回荡，带着掌控一切的冷酷与期待，“这京都…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

宰相府，书房。

林若甫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面前的书桌上，摆放着那几枚碎裂的、带着幽蓝毒痕的铁蒺藜碎片，以及林三详细的调查报告。

“查不到？”林若甫的声音如同冰碴，“堂堂宰相府，在自己的后花园，被人摸进来放了冷箭，还差点要了我儿的命！你们居然告诉本相，查不到任何线索？！刺客是鬼吗？！”

林三单膝跪地，额头冷汗涔涔：“相爷息怒！属下无能！那刺客极其狡猾，所用机弩是特制的袖珍连弩，发射后便自行崩解成细小零件，混入泥土石缝，难以追查。铁蒺藜是最常见的‘黑星’样式，淬的‘蓝蝮’毒虽罕见，但黑市亦有流通。行动路线更是…如同凭空消失，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踪的痕迹。手法…极其专业，绝非寻常江湖匪类。”

“哼！不是匪类，那就是‘家贼’！或者…是某些不想让云亦‘恢复’的人！”林若甫眼中寒光爆射！他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二皇子！毕竟林珙与二皇子走得近，而云亦的存在，尤其是他可能恢复的“希望”，对某些人来说，本身就是一种威胁！

“相爷，还有一事…”林三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道，“关于大少爷…那一下…”

提到云亦那惊世骇俗（或者说惊悚诡异）的一拍，林若甫的脸色更加复杂。他挥挥手：“说！”

“属下反复询问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夫人和二小姐。所有人的描述都一致：大少爷当时完全是受惊本能，动作笨拙扭曲，毫无章法。那一掌挥出，也确无半分真气波动。但…那铁蒺藜被拍碎是事实。”林三深吸一口气，“属下斗胆猜测…这恐怕并非大少爷自身之力，而是…那位神秘‘师父’在他体内留下的某种…保命禁制？或力量烙印？在生死关头自行激发？”

这个解释，是目前最符合逻辑的。也解释了为何云亦事后表现出极度的恐惧和“手痛”——那力量烙印的激发，可能对他本就脆弱的身体造成了二次冲击。

林若甫沉默良久。洪西庠昨夜借故靠近静心苑，府外暗探活动骤然加剧，这些他都心知肚明。结合林三的猜测，他几乎可以肯定，云亦体内那点“残气”或者“烙印”，其层次之高，己经引起了皇宫深处那位的忌惮和…兴趣！

“继续查！刺客的线索不能断！”林若甫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声命令，“另外，加派人手保护静心苑！没有本相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大少爷！尤其是…二少爷！” 他特意强调了林珙。

“是！”

林若甫疲惫地挥退林三，独自坐在书案后。他拿起一枚冰冷的铁蒺藜碎片，指尖传来金属的凉意。云亦…你身上到底藏着什么？那位“师父”又是何方神圣？他救你，传你如此力量，是福是祸？这突如其来的刺杀…究竟是冲着你来的，还是…冲着那位“师父”留下的东西？

他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身为当朝宰相，权倾朝野，此刻却发现自己连亲生儿子的命运都难以掌控，甚至看不透笼罩在他身上的重重迷雾。京都的漩涡，正以他无法想象的速度，将整个林家，尤其是他这个“痴傻”的长子，卷入其中。

***

静心苑。

气氛比以往更加压抑。明里暗里的护卫增加了一倍有余，连只飞鸟掠过都会被数道目光锁定。

林婉儿坐在云亦床边，手中端着一碗温度刚好的药，却没有立刻喂他。她的目光，如同最细致的探针，一遍遍扫过云亦苍白安静的睡颜，最后落在他那只藏在被子里的右手上。

那只手…拍碎了淬毒的铁蒺藜。

大哥当时那瞬间的眼神（她固执地认为那不是呆滞，而是某种被恐惧激发的本能锐利），那笨拙却精准（事后回想，那一挥的角度和时机，巧合得近乎诡异）的动作…还有事后他抱着手喊“痛”的惊恐模样…这一切，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中盘旋。

“本能…师父的烙印…”婉儿低声呢喃，这是父亲和嬷嬷给她的解释。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轻轻放下药碗，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易碎的瓷器般，伸出纤细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探向云亦藏在被子下的右手手腕。她想再确认一下，那脉搏，那经脉…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云亦手腕皮肤的刹那——

云亦紧闭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那只藏在被子下的右手，如同受惊般猛地向内缩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如同梦呓般的呻吟：“…痛…别碰…”

林婉儿的手指僵在半空。她看着云亦依旧沉睡（或者说装睡）的脸庞，那微微蹙起的眉头，仿佛真的在忍受着痛苦。她心中的疑窦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大哥…你到底是真的痛？还是…在害怕被我察觉什么？

那位“师父”留下的烙印，真的只是保命的禁制吗？

还有…花园里的刺客，究竟是谁派来的？目标真的是大哥吗？

一连串的疑问，沉甸甸地压在林婉儿心头。她看着大哥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他像一个巨大的谜团，被痴傻的外壳包裹着，而昨夜那一闪而逝的锋芒，以及今日这下意识的退缩，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外壳之下，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没有再试图去碰那只手，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云亦“沉睡”的侧脸，清澈的眼眸深处，第一次燃起了一种名为“探究”的火焰。不再是单纯的怜悯和守护，而是想要拨开迷雾，看清真相的决心。

窗棂透过的光线，将她的身影拉长。屋内一片寂静，只有云亦均匀（伪装的）的呼吸声。但在这平静之下，兄妹之间，某种无形的隔阂与试探，己然悄然形成。

云亦的识海深处，心炉印记微微闪烁。

‘婉儿…开始起疑了么？’云亦的神念一片清明。他故意引导的“手痛”和退缩，就是为了加深婉儿的疑心。这位心思玲珑剔透的妹妹，是他搅动林家这潭水的重要棋子。她的疑心，会促使她去探寻，去思考，甚至…去行动。而她的行动，往往能牵动林若甫，牵动范闲，牵动更多的变数。

‘洪老狗吃了暗亏，庆帝的目光也聚焦过来了…’云亦感受着府外那几道更加隐晦、也更加危险的气息（洪西庠显然派了更强的人来）。‘林若甫焦头烂额，疑神疑鬼…’

饵己生效，各方势力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开始围绕着静心苑，围绕着“痴傻”的林云亦和他神秘的“师父”留下的“烙印”，展开了无声的角逐与试探。

漩涡的中心，云亦缓缓“睁开”了空洞的眼睛，看向床边凝视着他的林婉儿，极其缓慢地、如同刚睡醒般，含糊地吐出一个字：

“…药…”

林婉儿回过神，压下心中的波澜，端起药碗，脸上重新露出温柔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深处，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大哥醒了？来，喝药了，喝了药就不痛了…”

她舀起一勺药汁，轻轻吹了吹，递到云亦嘴边。

云亦“迟钝”地张开嘴，温顺地喝下。

两人目光短暂相接。

一双清澈，带着探究。

一双空洞，深不见底。

棋盘之上，暗流汹涌。执棋者与棋子，身份悄然模糊。京都的风，带着山雨欲来的气息，吹进了静心苑的窗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