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章 文学社的午后与酸涩的柠檬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穿过老教学楼顶层那扇巨大的、积着些许灰尘的格子窗。窗外，几株年岁悠久的梧桐树伸展着茂密的枝叶，将刺目的光线过滤成无数细碎跳跃的金斑，温柔地铺洒在文学社活动室的深色木地板上，空气中浮动着微尘，带着时光沉淀的宁静气息。

活动室不大，却充满了书卷气。靠墙的书架塞满了各类书籍，从经典名著到最新的期刊，散发着一股混合着油墨、旧纸张和木头特有的清香。这里是喧嚣校园里难得的静谧一隅。

林星晚坐在窗边的画架前，微微蹙着眉，全神贯注。铅笔在素描纸上沙沙作响，流畅的线条渐渐勾勒出一片月下静谧的荷塘——这是为沈清和学长主编的社刊《星语》里一篇散文所配的插画。散文描绘的是一种远离尘嚣的淡泊心境，林星晚努力捕捉着那份空灵与幽远。阳光恰好落在她握着铅笔的手上，纤细的手指灵活地舞动，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颊边，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侧脸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专注而恬静。

沈清和坐在不远处一张堆满稿件和书籍的书桌旁，正审阅着一篇诗稿。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清瘦的手腕。他的目光偶尔会从稿纸上抬起，越过书堆，落在窗边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身影上。看到林星晚停下笔，轻轻甩了甩有些发酸的手腕，他放下手中的笔，动作轻缓地站起身。

活动室角落的小茶几上，放着一个素雅的青瓷茶壶和两个同款的茶杯。沈清和走过去，提起茶壶，一股清雅的茉莉花香立刻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冲淡了书本的陈旧气味。他走到林星晚身边，动作自然地拿起她桌角那杯己经微凉的茶，倒掉些许残茶，然后重新注入温热的、琥珀色的茶汤。氤氲的热气带着沁人心脾的芬芳升腾而起。

“歇会儿吧，手腕会酸。”他的声音温润平和，像山涧清泉淌过鹅卵石，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自然地融入这宁静的午后氛围里。

林星晚被这温柔的举动拉回现实，抬起头，对上沈清和带着浅笑的眼睛。那笑容如窗外透进的阳光，温暖而不灼人。“谢谢学长。”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弯起嘴角，脸颊微微泛红，端起那杯温热的茉莉花茶，轻轻啜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滑入喉咙，带着清甜的香气，瞬间缓解了刚才的疲惫。她忍不住赞叹：“学长泡的茶真好喝，总能让人静下心来。”

“是这环境和你的画让人心静。”沈清和的目光落在画稿上，眼中流露出真诚的欣赏，“画得真的很棒，尤其是这片荷叶的轮廓和月光在水面的倒影，把文字里那种‘心远地自偏’的意境完全呈现出来了，非常贴切。”他的夸奖不浮夸，却首指核心，让林星晚心里泛起小小的雀跃和成就感。

“真的吗？我还担心画不出那种感觉呢。”林星晚眼睛亮亮的，带着被认可的欣喜。

“当然，”沈清和肯定地点点头，目光温和，“你的笔触里有灵气。”

两人就这样在茶香、书香和温暖的阳光里，轻声交流着关于画稿和文章的想法。窗外的梧桐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为这份和谐伴奏。午后的时光，在这里仿佛被拉长、凝滞，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与此同时，活动室外那条安静的走廊上，顾屿的身影如同一个不期而至的寒流，打破了这份宁静的假象。他是学生会副主席，刚刚结束一个短暂的会议，需要去隔壁的物理实验室取一份竞赛资料。这本是寻常路径，然而，当他经过文学社活动室那扇明亮的窗户时，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住，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透过擦得光亮的玻璃窗，室内的景象一览无遗。

他清晰地看到：林星晚坐在那片被阳光亲吻的角落，侧脸线条柔和，眼神专注，唇角还噙着他极少在她面对自己时看到的、那种轻松愉悦的浅笑。而她的身边，站着沈清和。那个总是温文尔雅、待人接物无可挑剔的学长。沈清和微微倾身，正将一个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杯放在林星晚的手边。他甚至能看到林星晚抬起头时，眼中闪烁的感激和那抹自然流露的、面对沈清和时特有的放松笑意。沈清和脸上也挂着温和的笑容，两人对视着，低声交谈着什么，画面和谐、温馨、……刺眼。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情绪瞬间攫住了顾屿的心脏，并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他脸上的线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绷紧，下颚线咬得死紧，薄唇抿成一条毫无温度的首线。原本只是疏离淡漠的眼神，此刻阴沉得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深不见底，酝酿着无声的风暴。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走廊里原本就稀薄的空气似乎都凝滞冻结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外，像一尊冰冷的雕塑，眼神锐利地钉在室内那和谐的一幕上。他看到林星晚端起茶杯满足地喝了一口，看到沈清和指着画稿温和地说话，看到林星晚因为对方的肯定而笑得眉眼弯弯……这一切都像细密的针，无声地扎进他的眼底，刺得他心底某个角落又酸又涩，翻涌起一种名为嫉妒的、陌生而汹涌的情绪。

几秒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最终，顾屿什么也没做。他没有推门进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猛地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僵硬和决绝，仿佛再多停留一秒，那冰冷的伪装就会碎裂。他迈开长腿，脚步沉沉地踏在空旷的走廊上，那急促而带着怒意的脚步声，是他唯一泄露的情绪，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只留下一片骤然降温的空气。

当晚，顾屿家的书房。

灯光是冷白色的，照在摊开的数学习题集上，显得格外公式化，毫无温度。林星晚坐在书桌对面，努力集中精神听着顾屿讲解一道复杂的几何题。然而，从一进门开始，她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顾屿周身的气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低，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寒冰。他讲题的速度快得惊人，语速是平日的两倍，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像一台高速运转的冰冷机器。更让林星晚难受的是他的语气——冷硬、刻板，每一个字都像冰碴子砸下来，不带一丝起伏的情绪，仿佛不是在给她讲解，而是在宣读一份与他毫不相干的判决书。

“辅助线，这里。”他用笔尖重重地戳在题目的图形上，力道之大，笔尖几乎要穿透纸背，发出令人牙酸的“笃笃”声。那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像是在发泄着什么。

林星晚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近乎恶劣的态度弄得完全懵了。她努力跟上他飞速跳跃的思路，脑子里却乱成一团浆糊。上午文学社的温暖平和还残留着些许余韵，此刻却被顾屿这毫无缘由的冰冷砸得粉碎。一股混杂着委屈、困惑和莫名火气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滚。

她做错什么了？是因为她下午去文学社画画没提前告诉他？可这本来就是她自己的时间啊！还是因为她刚才进门时没像以前一样叽叽喳喳地跟他分享文学社的事？可他以前也从来不会主动问啊！

林星晚咬着下唇，力道重得几乎要尝到血腥味。她盯着习题集上被他笔尖戳出的那个小坑，视线有些模糊。心里像塞进了一大团浸透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沉，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一种不被理解、甚至是被无理迁怒的委屈感迅速蔓延开来。

她偷偷抬眼去看顾屿，他正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遮住了那双总是深邃难懂的眼睛，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颚线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尤其林星晚勿近”的强烈排斥信号。

这无声的冷暴力，比任何言语的争吵都更让人难受。林星晚想开口问一句“你到底怎么了？”，可看着他周身那坚冰般的气场，话到了嘴边又被冻了回去。她只能默默地、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笔，指节泛白，试图用指尖传来的微痛来驱散心中那不断发酵的酸涩和委屈。

这柠檬般酸涩难言的滋味，究竟从何而来？她茫然地想着，却找不到答案。窗外的夜色渐浓，书房里的空气，冰冷得如同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