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密档玄机

从那场惨烈的记忆风暴中挣脱出来，我整个魂体都处在一种近乎溃散的状态。

十年前的那个血色黄昏，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梦魇。我用五千裴家军兄弟的性命，换回了姬瑶一人的平安。这份沉重到足以压垮灵魂的罪孽，自我二十岁那年起，便如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我。

我成了大周的英雄，却也成了裴家军的罪人。

父亲虽然没有当众斩我，但他看我的眼神，却比任何刀锋都要冰冷。他罚我跪在五千座衣冠冢前整整七天七夜，罚我将一部厚厚的《武经总要》亲手抄写一百遍。

他说：“裴照，你要记住，你今天流的每一滴泪，写的每一个字，都是用你兄弟的命换来的。你这辈子，都欠他们的。”

是啊，我欠他们的。

所以，在这之后的十年里，我拼了命地去打仗，去杀敌，去立功。我把自己变成了一柄最锋利的、没有感情的剑。我为姬瑶，为大周，打下了赫赫江山，也为自己，赢得了“镇国大将军”的无上荣耀。

我以为，我己经用这十年的功勋，慢慢偿还了当年的罪。

可这场突如其来的记忆闪回，却将我早己结痂的伤口，再次血淋淋地撕开。

原来，我从未释怀。

我的魂体中，充满了对当年的悔恨，对逝去兄弟的愧疚，以及……对姬瑶一丝无法言说的、复杂的情绪。

阿瑶，你知不知道，为了救你，我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你……又是否在意过？

或许，在你心中，我那五千兄弟的命，也比不上你一人之安危吧。毕竟，你是君，我们是臣。

自嘲与悲凉，再次涌上心头。

就在我心神激荡，魂体不稳之际，那股熟悉的、属于姬瑶的悲伤气息，再次将我牵引。

我身不由己地，穿过重重宫墙，又一次来到了御书房。

地动过后，御书房内一片狼藉。倒塌的书架，碎裂的瓷器，散落一地的奏折，还没有宫人敢进来收拾。

而姬瑶，就那么孤零零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她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甚至带着一丝病态，想来刚才的地动，也让她受了不小的惊吓。

但她的眼神，却异常的明亮，或者说，是异常的坚定。

我以为她会先下令收拾屋子，或者传太医来。

可她没有。

她提着裙摆，小心地绕过地上的碎片，径首走到了大殿深处，一个专门存放皇家机密档案的铁梨木柜前。

这个柜子，我知道，里面存放的，都是历代君王亲批的、最绝密的军国要务，等闲的王公大臣，根本没有资格接触。

她用一把小巧的钥匙，打开了上面锈迹斑斑的铜锁，从最底层，抽出了一本早己泛黄、甚至有些残破的卷宗。

我的魂体，在看清那卷宗封面上的字时，猛地一滞。

上面写着——《元熙二十年，北境平叛战报》。

正是……我记忆中，那场惨败的战报。

她要做什么？在这个时候，翻看这本代表着我最大耻辱的战报？是想提醒自己，我裴照，也并非战无不胜吗？

我怀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情，漂浮到她的身侧。

她将卷宗捧在手中，一页一页，看得极其缓慢，极其认真。

我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了那熟悉的纸页上。上面，是我父亲用他那苍劲有力、却也冷酷无情的笔迹，写下的那一段段冰冷的文字。

“先锋大P将裴照，年轻气盛，临阵怯战，为儿女私情所困，公然违抗主帅军令，擅自带兵脱离防线……”

“……致使我军侧翼暴露，被敌军精锐突破，损兵折将，五千裴氏精锐，百不存一，此乃我大周建国以来，前所未有之惨败……”

“……罪将裴照，虽勇救郡主有功，然功不抵过，当以军法论处，以正国法，以慰亡灵……”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我的灵魂上。

羞耻，愤怒，不甘，还有那无尽的悔恨，几乎要将我再次冲垮。

我不敢再看下去。

可就在这时，我看到姬瑶，做出了一个让我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的举动。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从笔架上，取下了那支只有皇帝才能使用的、蘸满了朱砂的御笔。

她的手，很稳。

眼神，很亮。

她在那一行最刺眼的、最诛心的“罪将裴照，公然违令”的旁边，用一种决绝的、不容置喙的笔触，写下了两个小小的、却又重如泰山的朱批。

——“不悔”。

不悔？！

我的魂体，仿佛被一股无法言喻的巨大力量狠狠击中！

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是说她不后悔被我救下？还是说……她认为我当年的选择，没有错？

我彻底愣住了。

而姬瑶，在写下这两个字后，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闭上眼，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走向了那个隐藏在书架后的、属于她的秘密暗格。

我以为，她又要去看我那些军报。

可这一次，她没有。

她从暗格的最深处，捧出了一叠用布包得整整齐齐的书册。

我认得那些书册！

那是我当年被罚抄写的、一百遍的《武经总要》！是我用充满了愤怒、不甘和屈辱的血泪，抄写完成的。

当年抄完之后，我便将它们付之一炬，眼不见为净。

为何……它们会出现在这里？！

姬瑶将那些书册，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案上，然后，轻轻地翻开了第一页。

我的魂体，不受控制地凑了过去。

然后，我便看到了，此生最令我震撼的一幕。

只见，在我那潦草、愤怒、甚至可以说是张牙舞爪的字迹旁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清秀而隽永的批注。

“此处兵行险着，过于激进，若遇伏兵，当如何处之？”

“孙子曰：兵者，诡道也。然，裴照此法，失于正，流于奇，非大将之风。”

“此阵法颇有新意，可堪一用。然，为何不在左翼多布两队斥候？惜哉，惜哉。”

一页，又一页。

我那一百遍充满着负面情绪的罚抄，竟被她，用朱砂和墨笔，批注得满满当登！

她不仅有批注，有辩驳，有疑问，甚至在一些我抄得心不在焉、字迹潦草的地方，她还用小字，在旁边写下她的见解，像是在……隔着时空，与那个二十岁的、桀骜不驯的我，进行着一场场无人知晓的兵法推演。

她不是不知道我的耻辱。

她甚至，比我自己，更深刻地研究过我的那场耻辱。

这……己经不能称之为批注了。

这分明是，一个老师，在悉心教导一个不成器的学生。

这分明是，一个知己，在安抚一个灵魂深处满是创伤的战友。

我呆呆地看着那满篇的朱批墨痕，看着那熟悉的、属于她的娟秀字迹。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十年里，在我每一次出征，每一次浴血奋战的背后，她都在用这样一种方式，陪伴着我，研究着我，指点着我。

我的魂体，第一次，感到了灼烧般的痛。

那不是地动的撕裂，不是记忆的鞭笞。

那是一种，被无尽的、深沉的、却又沉默的温柔，所包裹的，幸福到极致的……痛楚。

姬瑶，你到底……为我做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