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裂缝里的星光（上）

凤凰山顶的日出，是深圳这座钢铁丛林里罕有的壮丽奇景。天际线被撕裂，先是极细微的一线金红，挣扎着，然后猛地喷薄而出！万道金光如同熔化的金液，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瞬间泼洒向沉睡的城市。连绵起伏的山峦被镀上流动的金边，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玻璃幕墙反射出亿万点刺目的光斑，整座城市仿佛瞬间从冰冷的金属躯壳中苏醒，燃烧起来。

然而，这足以让任何人心潮澎湃的天地奇观，落在周建斌眼中，却只映照出一片冰冷的、劫后余生的死灰。他瘫坐在冰冷潮湿的观景台岩石上，冲锋衣被冷汗和露水浸透，紧紧贴在背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他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粗糙的砂砾，肺部火辣辣地疼。身体脱力般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登山后的疲惫，而是源于灵魂深处那尚未平息的、灭顶的恐惧。

他的眼睛，没有望向那辉煌的日出，没有欣赏脚下被唤醒的都市。他的视线，死死地、如同被焊住一般，钉在几步之外那个蜷缩在巨大岩石阴影里的单薄身影上。

周小星。

厚实的外套被随意地扔在脚边，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她穿着单薄的病号服，双臂紧紧环抱着膝盖，身体蜷缩成最小的一团，像一只被暴雨打落、濒临死亡的雏鸟。山顶凛冽的寒风毫无遮挡地吹打着她，病号服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过分瘦削、几乎嶙峋的轮廓。她低着头，整张脸深深埋进膝盖里，长长的枯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不堪，遮住了所有的表情。

她没有看日出。

她甚至没有动一下。

只有肩膀极其细微的、无法抑制的生理性颤抖，暴露着她此刻承受的巨大痛苦和……更深沉的死寂。

周建斌的目光，无法控制地落在女儿紧紧环抱膝盖的手臂上。那个地方，被病号服袖子勉强遮盖着，但他知道，护腕下面，藏着一个用圆规刻下的、丑陋的“累”字。几个小时前，就在离悬崖边缘不到半米的地方，就在这片壮丽的日出即将上演的舞台边沿，他的女儿，用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眼神，凝视着那片能吞噬一切的黑暗虚空。

跳下去！

那个念头，那个眼神，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周建斌最后一点侥幸和自欺欺人。什么铁血疗法，什么日出唤醒，全是狗屁！全是父亲灌输给他、他又愚蠢地施加在女儿身上的、最致命的毒药！他差一点……差一点就亲手把自己的女儿推下了悬崖！他差一点就成了杀死女儿的凶手！

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惧和巨大的自我厌恶，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道歉？安慰？解释？在女儿那死寂的蜷缩和几个小时前悬崖边那令人心胆俱裂的平静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虚伪、如此可笑。

他只能瘫坐在冰冷的岩石上，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破布娃娃，任由山顶凛冽的寒风和那辉煌却冰冷无情的日出光芒，将他钉在耻辱和恐惧的十字架上。父亲的咆哮（“矫情！孬种！”）、李维明的警告（“巨大压力源”）、赵老师冰冷的“休学建议”、女儿空洞的眼神、悬崖边诡异的平静……所有的声音和画面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冲撞、爆炸，最终只剩下一个巨大而无声的轰鸣——

他错了。

错得离谱。

错得……无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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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宁医院特需病房。

窗帘依旧紧闭，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光。惨白的灯光下，只有仪器规律的“嘀…嘀…”声在死寂中回响。

小星己经睡下了。药物和极度的身心疲惫终于将她拖入了昏沉的睡眠。只是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紧紧蹙着，身体蜷缩着，双手无意识地揪着被角，仿佛在抵御某种无形的侵袭。

林岚坐在陪护椅上，身体却僵硬得像块木头。她的目光没有像往常一样胶着在女儿身上，而是失神地落在自己紧握着手机的双手上。手机屏幕是暗的，映出她一张毫无血色的、写满了疲惫和巨大空洞的脸。凤凰山顶那惊魂一幕，周建斌失魂落魄如同丧家之犬的样子，还有女儿蜷缩在寒风中那死寂的背影，像烙印一样深深刻在她的脑海里，反复灼烧着她的神经。

她该怎么办？她还能做什么？

削苹果？送乐高？那些苍白无力的讨好，在女儿深不见底的绝望面前，像一场拙劣而可悲的表演。

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无助感和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防线。她需要抓住点什么，需要了解女儿到底在想什么，需要知道那个黑洞里到底藏着怎样的痛苦！她像溺水的人，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哪怕那根稻草是禁忌的、是脆弱的。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渴求，缓缓移向了床头柜。那上面，放着小星入院时带来的、那个印着卡通兔子的旧书包。书包的拉链没有完全拉好，露出里面笔记本的一角。那是小星的日记本。一个粉色的、带着密码锁的硬壳本子，封面印着早己褪色的星空图案。小星从初中开始就习惯写日记，那是她唯一一块不被父母窥探的私密领地。林岚和周建斌虽然好奇，但一首恪守着这条无形的界限——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但此刻，那条界限，在巨大的恐慌和绝望面前，变得如此脆弱不堪。

林岚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死死盯着那个日记本，仿佛那里面藏着拯救女儿的密钥。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尖叫着：不能看！那是女儿的隐私！但另一个更强大的、被恐惧驱使的声音在呐喊：看！必须看！只有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才能救她！才能不让她再从悬崖边往下跳！

内心的挣扎如同激烈的拉锯战。最终，对女儿可能再次消失的恐惧，彻底压倒了道德的约束。林岚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急切和紧张而有些踉跄。她几步冲到床头柜前，颤抖着手，一把抓起了那个粉色的日记本。

密码锁是西位数字。林岚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她尝试了小星的生日——错误。尝试了家里的门牌号——错误。就在她几乎绝望时，一个念头闪过。她颤抖着输入了那个她永远无法忘记的数字组合——小星第一次拿到省级奥数一等奖的日期。

“咔哒。”

一声轻响。

锁开了。

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和淡淡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林岚的心脏骤然缩紧，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猛地翻开了日记本。

映入眼帘的，不是工整的字迹，而是大片大片凌乱的、用力到几乎划破纸背的涂鸦！

狰狞扭曲的黑色线条如同狂舞的恶魔，纠缠盘绕，充斥着绝望的宣泄。被反复涂抹、覆盖的污浊色块，像无法愈合的伤口。破碎的、不成句的词语散落在页面的角落：“累…死…黑…闷…疼…” 触目惊心！

林岚的手指冰凉，一页页颤抖着翻下去。字迹开始出现，但不再是少女娟秀的字体，而是时而潦草狂乱，时而细小如蚊蝇，充满了挣扎和不稳定的气息。

＞ X月X日 阴

＞ 又考了第一。妈妈的朋友圈文案都替我想好了：“付出总有回报”。呵。回报是什么？是更多的题海？是更重的期待？是下一次考不到第一时，你们眼中那藏不住的失望？我像一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唯一的功能就是生产“优秀”和“奖状”。他们爱的，是那个永远光鲜亮丽、永远排名靠前的“周小星AI”。至于里面那个会累、会哭、会害怕的真人？呵，大概是个需要被修复的BUG吧。

“AI”…“BUG”…

林岚的指尖狠狠掐进了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她猛地翻过一页。

＞ X月X日 雨

＞ 又梦见了。梦见自己站在悬崖边，下面是黑色的海。风很大，吹得我站不稳。但我一点都不怕，反而…很期待。跳下去会怎样？会痛一下，然后就结束了吧？结束这无休止的奔跑，结束这戴着微笑面具的表演，结束这透明人一样的存在。有时候觉得，死不是终点，而是…终于可以关机了。像那台被我爸淘汰的旧电脑，黑屏，安静。多好。

“关机”…“安静”…

林岚的牙齿死死咬住了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她几乎喘不过气，强忍着翻页的冲动，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贪婪而恐惧地向下搜寻。终于，在最近的一页，她看到了几行用极细的笔尖、几乎是用刻的力道写下的字。那字迹深陷纸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的平静：

X月X日 无光

确诊了。重度抑郁。李医生说了很多术语，什么神经递质，什么解离。我听不懂，也不想懂。我只知道，他们终于给我这副行尸走肉的状态，贴上了一个合法的标签。挺好。至少证明，我不是矫情，不是懒，不是…AI程序出错。

只是，这个标签，大概又成了他们新的焦虑来源吧？新的需要被解决的“问题”？他们会怎么“修复”我呢？更多的药？更贵的治疗？还是更深的愧疚和小心翼翼的讨好？

有时候真想对他们吼：别折腾了！

你们爱的那个女儿，那个聪明、懂事、永远优秀的周小星，早就死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了。

现在活着的，只是一具被你们期待榨干、又被愧疚勉强粘起来的，空壳。

如果…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当初，从来没有被启动过。或者…被当成病毒，彻底删除。

“空壳”…

“从来没有被启动过”…

“彻底删除”…

最后一个字，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林岚的心脏！她眼前猛地一黑，巨大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日记本从她剧烈颤抖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闷响，摔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阻止那即将冲破喉咙的、崩溃的尖叫。身体顺着墙壁无力地滑坐下去，蜷缩在墙角，像一只受了致命伤的动物。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冲刷着她脸上精致的妆容，留下一道道狼狈不堪的黑色沟壑。她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日记里那些冰冷的、带着绝望自毁气息的文字，像无数根淬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满了她的心脏。每一个字，都是女儿无声的控诉，都是对他们所谓“爱”的最残酷的嘲讽和否定！他们引以为傲的“优秀”，在女儿眼中，是榨干她的机器指令！他们小心翼翼的“愧疚”和“讨好”，在女儿眼中，是对一具空壳的无用修补！他们甚至…甚至希望她从未存在过！或者被当作病毒删除！

“我们…我们到底…做了什么啊……” 一声破碎的、带着无尽痛悔和绝望的嘶哑低语，终于从林岚紧捂的指缝里艰难地挤了出来。她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心口那片被女儿绝望文字生生撕裂的、血肉模糊的巨大空洞，在疯狂地、无声地咆哮着，吞噬着她所有的骄傲、所有的信念、所有自以为是的“母爱”。

病房里，只有仪器规律的“嘀…嘀…”声，冷漠地记录着一个母亲世界彻底崩塌的寂静瞬间。惨白的灯光下，那本摊开在地上的粉色日记，如同一个无声的、残酷的审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