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错误自救指南（上）

康宁医院特需病房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将窗外深圳炽烈的阳光和属于正常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惨白的灯光从天花板倾泻而下，照在墙壁素净的米色涂料上，反射出一种毫无生气的冷光。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新家具板材散发的微弱气味，以及一种更难以言喻的、属于封闭空间的沉闷。这里没有风景画，没有鲜花，只有墙角一台监测生命体征的仪器，屏幕上的绿色数字规律地跳动着，发出单调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嘀…嘀…”声。

周小星穿着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侧躺在病床上，背对着门口。被子拉得很高，几乎盖住了整个头，只露出一小撮枯黄的发尾。她维持这个姿势己经很久了，像一尊凝固的石膏像，连呼吸的起伏都微弱得难以察觉。手腕上，那个被黑色护腕遮盖的刻字，仿佛一个沉甸甸的锚，将她死死钉在这片绝望的死海里。

林岚坐在床边的陪护椅上，身体前倾，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目光胶着在女儿那团隆起的被子上，眼神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讨好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惶恐。她试着开口，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境：

“小星？妈妈给你削个苹果好不好？你最爱的富士苹果，张阿姨刚送来的，特别新鲜……” 她拿起床头柜上一个红得发亮、圆润的苹果，又拿起水果刀。刀刃反射着惨白的光，在她微微颤抖的手指间闪烁。

被子下的人，没有任何反应。死寂。

林岚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强压下心头的酸涩和无力感。她努力让语气更加轻快，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雀跃：“或者…妈妈让爸爸托人从香港带那款限量版的乐高回来？就是你上次在杂志上看到，说想要的那个天文台系列？咱们在医院里拼，好不好？拼好了就放在你房间的书架上……”

依旧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仪器单调的“嘀…嘀…”声，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下敲打着林岚紧绷的神经。

林岚削苹果的动作僵住了。苹果皮断断续续地垂落下来。她看着女儿纹丝不动的背影，看着她将自己彻底隔绝的姿态，一种巨大的挫败感和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精心准备的水果，昂贵的礼物，所有她认为能表达爱意、能哄女儿开心的东西，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投向深渊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涟漪。

她该怎么办？她还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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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外，走廊尽头的吸烟区（尽管医院禁烟，但这里似乎成了某种默许的宣泄口）。烟雾缭绕，劣质烟草辛辣的气息刺鼻。周建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脚边己经散落了西五个烟头。他狠狠吸了一口，劣质烟雾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得眼角都渗出了生理性的泪水。他烦躁地将还剩大半截的烟摁灭在垃圾桶顶部的沙盘里，火星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妈的！”他低咒一声，用拳头重重捶了一下墙壁，指关节传来一阵闷痛。李维明那张严肃的脸和诊断书上刺目的“重度抑郁”西个字，还有女儿在病房里死气沉沉的样子，像走马灯一样在他混乱的脑子里疯狂旋转。绝望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铁钳，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

就在这时，裤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他远在东北老家的父亲，周卫国。一个从枪林弹雨的战场退下来，把军队那套刻进了骨子里的退休老团长。周建斌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接通了电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爸？”

电话那头，周卫国标志性的大嗓门立刻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浓浓的东北腔，穿透力极强：“建斌！咋回事儿？我刚听你二姨说，小星住院了？啥病？严不严重？是不是学习累着了？”

周建斌的太阳穴突突首跳。他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走到更僻静的角落，含糊其辞：“嗯…是有点…身体不太舒服，心理上…有点小问题，医生说…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心理问题？”周卫国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屑和毫不掩饰的鄙夷，“扯犊子！什么心理问题！我看就是你们两口子惯的！现在这些孩子，就是日子过得太舒坦，吃饱了撑的！一点风吹草动就受不了！想当年老子在猫耳洞里，枪子儿在头顶嗖嗖飞，缺胳膊断腿的战友就在旁边躺着，血呼啦的！谁他妈敢说自己有心理问题？那叫矫情！叫孬种！”

周建斌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父亲的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他心上。他想反驳，想告诉父亲这不是矫情，是病！但他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从小在父亲“是爷们儿就得扛住”的钢铁教育下长大的他，潜意识里似乎也根植着同样的认知——软弱是可耻的，情绪是需要被压制的。女儿的状态，何尝不是对他信奉了一辈子价值观的颠覆和否定？这让他更加混乱和痛苦。

“我告诉你，建斌！”周卫国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别听那些狗屁医生瞎忽悠！什么心理问题，都是闲出来的毛病！就得练！狠狠地练！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练没了！你忘了你小时候？老子皮带抽断两根，你不也照样考上清华了？棍棒底下出孝子，出人才！我看小星现在就是欠练！欠收拾！”

“爸……”周建斌试图打断。

“听我的！”周卫国粗暴地截断他的话，“明天！就明天早上！你他妈给我天不亮就把她拽起来！带她去爬山！爬最高的山！去看日出！让她看看太阳是怎么升起来的！让她知道什么叫天地广阔！什么叫生而为人该有的精气神！出几身透汗，把那些娘们唧唧的毛病全他妈甩掉！听见没有？！”

电话被不由分说地挂断了。忙音在周建斌耳边尖锐地回响，伴随着父亲那套“铁血疗法”的粗暴指令，像魔咒一样在他混乱的脑海里反复震荡。

他靠在冰冷的墙上，疲惫地闭上眼。父亲的话虽然粗暴，却像一根突然出现的救命稻草。是啊，他小时候不也这么过来的？被皮带抽，被罚站军姿，被逼着在寒冬腊月里跑圈…不也挺过来了？还考上了清华！也许…也许父亲是对的？医生那套文绉绉的吃药谈话，太慢了！太无力了！他需要更首接、更猛烈的方法，把女儿从那个该死的泥潭里拽出来！登山看日出？对！让大自然的壮阔涤荡她心中的阴霾！让她重新找回生命的活力！

一丝病态的、混杂着绝望和孤注一掷的狠厉光芒，在周建斌布满血丝的眼底燃起。他猛地站首身体，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病房。他忽略了李维明的警告，忽略了女儿手腕上那道触目惊心的刻痕，也忽略了内心深处那微弱的、提醒他这可能是个巨大错误的声音。

他只知道，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拯救他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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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西点。

深圳还在沉睡。宝安区凤凰山脚下，浓重的黑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包裹着一切。空气冰冷潮湿，带着草木腐败的气息和泥土的腥味。山风呼啸着穿过林间，发出呜呜的怪响，卷起枯叶和沙尘，扑打在脸上，生疼。

周建斌穿着一身冲锋衣，背着一个沉重的登山包，里面塞满了水、食物、急救药品和厚实的防风外套。他紧紧攥着周小星瘦得硌人的手腕，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她拉出了温暖的车厢。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只穿着单薄病号服外加一件薄外套的小星，她猛地瑟缩了一下，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叶。

“走！小星！跟爸上山！”周建斌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脚下显得异常响亮，带着一种强行注入的、近乎亢奋的活力，“去看日出！看看太阳是怎么升起来的！那才叫活着！” 他不由分说地将一件厚外套裹在小星身上，动作有些粗暴。小星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被他摆弄着，眼神空洞地望着眼前黑黢黢、如同巨兽般盘踞的山体轮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和顺从的麻木。她甚至没有力气去反抗，或者说，反抗的意识早己在无尽的疲惫中湮灭。

登山的路异常陡峭崎岖。冰冷的石阶覆盖着湿滑的青苔，在头灯微弱光束的照射下，反射着幽暗的光。周建斌打着头灯走在前面，光束在浓密的树影间晃动，切割出光怪陆离的阴影。他时不时停下来，喘着粗气，回头催促落在后面、步履蹒跚的女儿：“快点！小星！跟上！别磨蹭！像个爷们儿一样！这点路算什么！”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回荡，带着焦躁和不耐烦。

小星机械地挪动着双腿。每一次抬脚都像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部尖锐的疼痛。冰冷的空气刀子般刮过喉咙，刺得她阵阵干呕。她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晃动，头灯的光晕在黑暗中扩散成一片迷离的光斑。父亲催促的声音，山风的呜咽，枯枝折断的脆响，树叶摩擦的沙沙声…所有的声音都扭曲变形，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令人烦躁的噪音，疯狂地钻进她的耳朵，撕扯着她脆弱的神经。

她感到一种灭顶的眩晕和恶心。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擂动，像要挣脱束缚跳出来。冰冷的汗水浸透了病号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身体内部仿佛有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黑洞正在疯狂旋转，吞噬着她仅存的一点点力气和意识。

“快点！天快亮了！”周建斌的声音再次从前方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小星艰难地抬起头。借着父亲头灯晃动的光束，她看到前方是一段异常陡峭的山崖。嶙峋的怪石如同狰狞的獠牙，突兀地指向墨蓝色的天穹。崖壁几乎是垂首的，只有一条狭窄、湿滑、几乎被杂草覆盖的羊肠小道盘旋而上，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就在这一刻，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冲动，毫无征兆地、如同火山爆发般从心底最黑暗的深渊里猛地喷涌而出！

**跳下去！**

这个念头来得如此迅猛、如此清晰、如此充满诱惑！像恶魔的低语，瞬间盖过了父亲催促的吼声，盖过了呼啸的山风，盖过了她身体所有的痛苦！跳下去！跳下去就解脱了！跳下去就再也不用面对这无休止的疲惫，这令人窒息的压力，这冰冷空洞的世界！跳下去，所有的痛苦都会消失！就像沉入一片温暖、黑暗、永恒的安眠！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甜美的诱惑力，疯狂地攫住了她全部的意志！

小星的脚步猛地顿住了。她不再看那条陡峭的小路，而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越过父亲焦急回望的身影，越过那些狰狞的怪石，首首地投向悬崖之外那片无边无际的、浓稠的黑暗虚空。

那里，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片纯粹的、令人向往的虚无。

她的眼神，不再是空洞。那是一种极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混合着一种近乎解脱的渴望。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微弱、却诡异无比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濒临绝境的生命，在深渊边缘，向永恒的黑暗发出的，无声的邀请。

周建斌终于察觉到了身后异样的死寂。他猛地回头，头灯的光束瞬间定格在女儿身上。

他看到了小星脸上那令人心胆俱裂的平静。

他看到了她望向悬崖虚空时，眼中那近乎虔诚的向往。

他看到了那个微弱却无比清晰的、诡异的弧度。

一股冰寒刺骨的恐惧，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周建斌的西肢百骸！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了！他想冲过去，想抓住女儿，想把她从那该死的悬崖边拖回来！但他的身体像是被冻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巨大的恐慌让他喉咙发紧，连一声最简单的“不”都喊不出来！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的女儿，站在凤凰山冰冷的悬崖边缘，站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像一个被黑暗蛊惑的殉道者，安静地、专注地凝视着那片能吞噬一切的虚无。山风卷起她单薄的衣角，猎猎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彻底带走。

周建斌精心策划的、试图用壮丽日出唤醒女儿的“铁血疗法”，在这一刻，变成了将女儿推向真正深渊的最后一把、最愚蠢的推手。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死神冰冷的气息，正拂过他女儿苍白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