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铁锈新生，齿轮密语

秋收动员大会开得冗长又乏味。

红星公社的马书记正站在用土坯搭成的主席台上，唾沫横飞地念着手里的稿子。

他的声音通过一个接触不良的铁皮喇叭放大，时而尖锐刺耳，时而模糊不清，内容无非是那几句翻来覆去、充满了斗争精神的口号。

台下的社员们大多垂着头，一张张被烈日和劳作雕刻得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麻木和疲惫。

秋老虎的余威尚在，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汗水的混合气味，让人昏昏欲睡。

许知夏坐在知青队伍的末尾，却毫无困意。

她的目光根本没在主席台上，而是越过人群，牢牢锁定在不远处的农机站——那个堆满了废铜烂铁的“坟场”。马书记口中每年都要痛批一遍的“老大难”——那几台老掉牙的播种机，此刻正在她的脑海里分解成无数个零件。

“……去年的教训，我们不能忘！因为播种机出了问题，延误了整整三天的农时！三天啊同志们！地里的麦子能等我们吗？帝国主义的威胁能等我们吗？”

马书记的咆哮让前排的人缩了缩脖子，却像一道电流，精准地击中了许知夏的思维。

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会议一宣布“暂时休息”，她立刻像条泥鳅般从人群中溜了出去，目标明确地奔向农机站的废料堆。

那地方与其说是废料堆，不如说是一座钢铁小山，锈迹斑斑的拖拉机外壳、断裂的犁头、扭曲的钢筋……层层叠叠，记录着这个时代工业基础的薄弱。

许知夏对此却甘之如饴。

在旁人眼中这是垃圾，在她这位21世纪的材料学博士看来，这是尚未被发掘的宝藏。

她绕开一具只剩骨架的“东方红”拖拉机，在那堆废铁深处，一眼就看到了目标——一个覆盖着厚厚油泥和铁锈的方形铁疙瘩。尽管外表不堪，但那独特的铸造轮廓，让她瞬间辨认出来。

——苏联产，MTZ-5拖拉机配套的变速箱！

这可是个好东西。比起国内傻大黑粗的仿制品，它的齿轮钢材和加工精度都要高出一个量级。如果能从里面拆出几个关键齿轮，改良播种机就有了最坚实的基础。

她找来一根撬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沉重的变速箱翻过来，露出了锈死的检修口。螺栓己经和箱体融为一体，根本无法拧开。

许知夏毫不气馁。她从知青点带了个小煤油灯，这是她为此刻准备的“手术灯”。她点燃灯芯，将火苗凑近一颗最顽固的螺栓，开始小心翼翼地烘烤。

利用热胀冷缩的原理，这是眼下唯一可行的方法。

煤油燃烧的黑烟熏得她不住咳嗽，火苗舔舐着冰冷的钢铁，发出“滋啦”的微响。

她的眼神专注而冷静，仿佛不是在修理农具，而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科学实验。

就在她全神贯注，准备用撬棍再度尝试时，一道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男声毫无征兆地在她身后响起。

“让开。”

许知夏的动作瞬间僵住。这声音太近了，近到她能感觉到对方说话时胸腔的共鸣。她猛地回头，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映入眼帘。

是霍建军。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像一头沉默的猎豹，悄无声息。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身姿笔挺，眼神锐利如刀，正死死盯着她手里的煤油灯和那颗被烤得发红的螺栓。

“你想把它烤裂吗？”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许知夏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见他蹲下身，从腰间的军用皮套里抽出了一样东西。那不是枪，而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军用匕首。匕首的刃口在夕阳下泛着森冷的光，一看就是饮过血的利器。

“你看，”他言简意赅，另一只手指向齿轮连接处的一条细微缝隙，“这里是轴承槽，应力最集中的地方。”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翻，那把锋利的匕首便精准无比地卡进了螺栓与箱体之间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里。他的动作快、准、狠，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逆时针转，别用蛮力。”他头也不抬地命令道。

许知夏立刻领会了他的意图。他是要用匕首尖端的楔形结构，给锈死的螺栓一个精准的剪切力，同时避免对周围的箱体造成损伤。

她立刻丢掉撬棍，双手握住变速箱的另一端，配合着他的力道，小心翼翼地开始转动。

“再来。”

“好。”

“一、二、三！”两人同时发力，锈死的螺栓终于发出刺耳的“吱呀”声，缓缓转动起来。

两人没有多余的交流，却配合得天衣无缝。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对方就能瞬间明白。钢铁摩擦的“咯吱”声在寂静的废料堆里格外清晰。

终于，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崩响，那颗最关键的螺栓松动了。

一滴汗水从许知夏的额角滑落。

霍建军拔出匕首，随手在裤腿上擦了擦，收回刀鞘。他伸手探入拆开的箱体，在一堆粘稠的废机油里摸索着，很快，几个大小不一的齿轮被他取了出来。

他将零件放在一块相对干净的铁板上，军绿色的袖口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一大片乌黑的油污。

许知夏欢呼一声，顾不上擦脸上的油污，立刻检查内部齿轮组：“太好了！主传动齿轮完好，只是轴承锈死了。这个型号的变速箱比我们现在用的先进一代，如果能修好......“

“能提高至少百分之西十的作业效率。”霍建军接上她的话，声音依然平静，但眼中闪过一丝许知夏读不懂的光芒。

她突然意识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军人似乎对机械也颇有研究。

许知夏的目光却落在了他的小臂上。当他卷起袖口擦拭零件时，一截结实的小臂肌肉暴露在空气中。在那古铜色的皮肤上，有一道己经愈合的疤痕，呈现出陈旧的银白色。

那不是一道普通的伤疤。它边缘略微凹陷，并非寻常的首线或弧线，而是一个清晰的、带着军人般刚硬笔触的阿拉伯数字“7”。

它像一个神秘的烙印，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她无从知晓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