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蓝图与试卷

寒风裹着黄河滩的砂砾，打在脸上像撒了把碎玻璃。惠昕歌弓着背踩动自行车，帆布包上的泥点己经冻成硬壳，每蹬一下都能听见冰碴子碎裂的声响。寒冰中学的砖墙在暮色里像块冻透的黑面包，墙缝里渗出的寒气仿佛能穿透三层棉袄。

老赵校长办公室的木门 "吱呀" 一声开了道缝，煤油灯的光晕漏在结霜的窗台上，把玻璃上的冰花照得如同碎水晶。老人正就着半碗玉米糊糊啃馒头，碗沿豁了口，玉米糊表面凝着层薄油，筷子头戳进去才见底下的温热。惠昕歌注意到他棉袄袖口露出的棉絮 —— 那是前年自己帮着缝的补丁，如今又磨出了新洞。

"校长，服装城那边谈妥了！" 惠昕歌的声音带着寒气，呵出的白气在灯下成了团白雾。他从怀里掏出合作协议，纸页边缘被体温焐得发软，却还留着昨夜在水浒商场谈判时被钢笔划破的毛边。老赵校长的手刚碰到纸面就猛地一颤，啃了一半的馒头滚落在铺着旧报纸的桌面上，惊飞了趴在报缝里取暖的蛾子。

老人扶眼镜的手指关节肿得发亮，老花镜滑到鼻尖也没顾上推。"三千块..." 他反复着协议上的红章，指腹在 "赵国庆" 的签名处停留许久，突然想起三年前为了凑齐修缮危房的五百块，自己在教育局走廊蹲了三天的事。窗外的风突然变急，把玻璃撞得哐当作响，煤油灯芯爆出个灯花，映得老人眼角的泪痣明明灭灭。

次日清晨，阳光透过冰花在泥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子。老周踩着双胶鞋进来，鞋底嵌着锅炉房的煤灰和路上的冰碴，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深色的湿印。他手里的树枝还沾着炉灰，在泥地上划草图时，树皮屑簌簌落在裤脚 —— 那是昨晚守着锅炉时从劈柴堆里捡的

"就着教室后头的墙根儿，" 老周的树枝在泥地上戳出个深坑，"三间瓦房，墙基垫两层青砖，石棉瓦得买加厚的。" 他身旁的数学老师正拨弄算盘，算珠碰撞声混着窗外的风声，食指在 "2800" 的位置上敲了又敲："要是用河沙代替水泥，还能省出两袋石灰钱..."

惠昕歌展开规划图时，蜡油在图纸边缘结成了琥珀色的疙瘩，其中一滴恰好盖住了 "操场缓冲区" 的字样。他蹲下时膝盖发出 "咔吧" 声响，铅笔尖在图上标红的区域来回移动，寒风从门缝钻进裤管，把图纸吹得哗啦作响。"老周叔，" 他用指甲掐住图纸上排水沟的线条，"去年汛期这儿积水三尺深，地基必须抬高五十公分。"

老孙头凑过来时，老花镜滑到了鼻尖，他盯着图纸上用红铅笔描出的地基线，突然想起自己儿子在县城建筑工地打桩的事。"这得多用多少砖？" 他的手指在图上丈量，袖口补丁处露出的皮肤皲裂得像老树皮。老赵校长突然蹲下身，用火柴棍沿着惠昕歌标出的地基线比划，火柴头在泥地上划出的痕迹，恰似寒冰中学未来的轮廓。

老孙头凑过来时，鼻尖几乎要碰到图纸，老花镜滑到鼻梁中段，露出布满血丝的眼睛。他用指甲盖刮了刮图上红笔勾勒的地基线，棉袄袖口的补丁扫过纸面，蹭掉了蜡烛烤焦的纸灰。"折腾来折腾去，多费钱！" 他的山东口音混着牙床漏风的嘶声，拇指关节在图纸边缘磨出的老茧把纸角搓得发毛，"上个月我拿废铁皮补教室窗户，三斤钉子才花了一块二......"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炸开 "轰隆" 巨响，初三教室的山墙皮如龟裂的冻土般剥落，灰块混着麦秸秆簌簌砸在课桌上。陈向阳正背诵《岳阳楼记》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怀里的课本被砸出个凹痕，惊得跳起来时碰翻了墨水瓶，蓝黑墨水在 "先天下之忧而忧" 的字句上漫开，像朵突然绽放的墨花。邻桌女生的尖叫声刺破晨读的寂静，墙灰扑簌簌落在她辫梢的红头绳上，吓得她原地转了圈，辫子甩出的灰雾在光柱里浮沉。

老赵校长的烟袋锅子在鞋底磕了磕，却没舍得装烟丝。他望着学生们拍打课本的慌乱模样，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滚动，布满裂口的手掌拍在惠昕歌肩头上时，棉袄布料摩擦发出刺啦声响。"昕歌说得对，" 他的声音突然沙哑，"去年冬天李寡妇家小子冻得尿了炕，咱不能让娃们在这破庙里念一辈子书。"

正说着，门卫老郑的棉鞋在走廊上踩出 "咯吱" 声，他撞开门时，军大衣下摆带起的风扑灭了桌上的煤油灯。"惠校长！" 老郑的眉毛结着白霜，像两把小扫帚，怀里的油纸包用褪色的红布条捆着，布条末端还系着客车票根，"跑城乡线的王司机说，这包裹在县城邮局压了三天，寄件人没留名！"

惠昕歌拆包时，指甲刮到油纸内侧的浆糊痕迹 —— 显然是匆忙封装的。油墨香气混着潮气扑面而来，试卷上的几何辅助线在重新点燃的烛光下泛着油亮，英语试题的字母 "a" 被印成了小圆圈，像是哪个调皮鬼偷偷画的笑脸。"山梁县实验中学的月考题！" 他的手指在试卷背面摸到凹凸的印刷纹路，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县城新华书店，曾见过实验中学的学生背着印着校徽的帆布包。

张建国老师把试卷举到灯前，鼻尖几乎贴在纸上："这道函数题用了坐标系平移，咱们教材还没教呢！" 他的手指在题面划出沙沙声响，指甲缝里的粉笔灰簌簌落在纸页上。老孙头突然抢过试卷，对着灯光眯眼辨认："这图印得真清楚，比百货大楼卖的复习资料强百倍！"

油印室的铁皮屋顶漏着风，老周用抹布擦油印机时，布团上的线头被齿轮勾住。他从工具箱翻出猪油罐，用竹片挑出凝固的油脂抹在轴承上，油膏在寒气中结成白色颗粒。"老伙计，" 他对着锈迹斑斑的滚筒吹气，白雾在金属表面凝成水珠，"去年修锅炉你帮过忙，今儿该你出力了。"

王丽老师调配油墨的木勺碰着搪瓷盆，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她按照惠昕歌写在烟盒上的比例，往深蓝色油墨里滴煤油，每滴油珠在表面漾开时，都像投入水洼的石子。"得搅满二百下。" 她数到一百三十七时，手腕上的银镯子磕在盆沿，那是她出嫁时的嫁妆。

惠昕歌誊写蜡纸时，钢笔尖在蜡层上划出沙沙声响。写到 "己知抛物线 y=ax2+bx+c" 时，笔尖突然刺破蜡纸，在衬垫的钢板上留下凹痕。他对着破洞哈气，蜡层遇热微微卷曲，恍惚看见三年前自己在师范学院刻蜡板的夜晚，窗外也是这样的寒风。

老孙头安装蜡纸时，手指被金属夹片划破，血珠滴在 "考生须知" 的标题上。他慌忙用舌头舔去血迹，却在纸面上留下淡红的印记。"呸，老糊涂了！" 他甩着手，却不小心把蜡纸扯出道裂痕，吓得惠昕歌赶紧用胶带修补，胶带边缘在烛光下泛着微光。

第一份试卷出炉时，老周的手掌在滚筒上压出红印。纸张剥离的瞬间，油墨未干的清香涌满屋子，几何图形的线条像一条条黑色溪流，在纸面上蜿蜒流淌。王丽老师突然捂住嘴，眼泪掉在试卷的空白处，晕开小小的墨点。"真清楚啊......" 她的声音颤抖，想起自己儿子在县城中学用的油印卷，字迹总是模糊不清。

晨光漫进油印室时，惠昕歌的棉袄前襟沾满油墨，左脸颊还有道斜斜的墨痕。他看着张建国老师用扁担挑着试卷往教室走，竹扁担在重压下发出吱呀声响，试卷边缘的油墨蹭在扁担的青皮上，留下深蓝色的印记。陈向阳第一个冲进教室，手指抚过试卷上的油墨纹路，突然抬头："老师，这墨香跟俺爹印年画的味道一样！"

惠昕歌站在走廊上，听见工地上的铁锹劈开冻土的声音。远处，老赵校长正蹲在新地基旁，用树枝丈量尺寸，他身后的天空渐渐亮起来，东方的云层被染成橘红色，像谁把调色盘打翻在天幕上。油印室的窗户里，老周正在擦拭油印机，滚筒在晨光中反射出金属的光泽，仿佛一枚崭新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