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改革前夜

十月八日清晨，寒露刚过，寒冰中学的白杨树落叶铺满了操场，踩上去沙沙作响。老赵校长踩着一地金黄走进办公室，手里捏着那份写在红格信纸上的讲话稿，纸边被他攥得发皱。隔壁教室传来张建国老师领读《隆中对》的声音，抑扬顿挫的语调里透着乡村教育特有的坚韧。

上午九点，全校教师会准时召开。会议室里，老旧的长条凳被挤得满满当当，后墙的黑板还留着运动会的赛程表，粉笔字在阳光下泛着灰白。老赵校长清了清嗓子，特意戴上了那副出席重要场合才戴的黑框眼镜："同志们，今天咱们开个短会，说几件要紧事。"

惠昕歌坐在前排，膝盖上放着笔记本，钢笔帽己经拧开。他注意到老赵校长今天特意穿了件蓝卡其布中山装，左胸口袋别着支英雄牌钢笔 —— 那是他三十年教龄的纪念品。

"首先宣布个决定。" 老赵校长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惠昕歌身上，"经校党支部研究决定，任命惠昕歌同志为党支部副书记、常务副校长。从今天起，学校日常教学、行政工作由昕歌同志全面负责。"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王丽老师推了推眼镜，张建国老师下意识地挺首了腰板。惠昕歌握着钢笔的手指骤然收紧，笔尖在纸面上划出一道墨痕。他能感觉到几十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有惊讶，有期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

"另外，" 老赵校长的声音陡然严肃，"我们己向上级教育部门推荐惠昕歌同志作为破格晋升中级教师的人选。昕歌同志来校时间虽短，但教学成果显著，尤其是在运动会筹备、宿舍修缮等工作中展现出的担当，大家有目共睹。"

惠昕歌猛地抬起头，正对上老赵校长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他想起三天前那个深夜，老赵校长拍着他的肩膀说："昕歌，时代变了，咱们这老脑筋得让位于你们年轻人。" 此刻他才明白，那不是客套，是真的要把这所乡村中学的未来交到他手里。

"最重要的一点，" 老赵校长提高了音量，"我提议，将 1992-1993 学年定为寒冰中学的改革突破年。" 他走到黑板前，用粉笔重重写下 "改革突破年" 五个大字，"从今天起，我老赵只抓大方向，具体怎么改、怎么干，全听昕歌同志的。有困难咱们一起扛，有责任我来担！"

掌声骤然响起，震得窗户上的塑料布哗啦作响。惠昕歌站起身，嘴唇动了动，却发现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他看见老赵校长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格外刺眼，想起老人为了学校经费，曾在教育局门口蹲守整整一上午的事。他深吸一口气，挺首有些佝偻的脊背，对着满屋子的同事郑重说道："既然组织信任我，我定不负重托。改革路上免不了磕绊，但只要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寒冰中学一定能闯出新天地！"话音落下时，他的声音微微发颤，那是激动，也是对未知挑战的忐忑，三个月前他背着铺盖卷来报到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此刻却要扛起全校改革的担子。

散会后，教语文的王丽老师拦住惠昕歌，手里攥着半本缺页的《词语手册》：“小惠，初一教材里的成语解释不清，孩子们连‘囫囵吞枣’都理解错了。” 她翻开书页，上面用红笔密密麻麻批注着学生的疑问。物理老师老孙头晃着锈迹斑斑的电流表：“实验室的器材十有八九用不了，上次做电路实验，三个学生被电到手指发麻。”

当夜，惠昕歌的办公室亮着全校唯一的灯光。煤油灯芯发出 “噼啪” 爆响，他摊开三本账册：乡财政拨款 10000 元，除去修缮校舍，仅剩 7321 元；547 名学生的学费收入 19145 元，刚够买课本；县财政每月拨发教师工资 10500 元，可上个月因山区补贴延迟，老师们到手的工资都打了八折。

算盘珠子在他指间拨得飞快，算到最后一行，他重重叹了口气 —— 光是添置 15 台收音机就要 3000 元，修补操场坑洼至少得花 800 元，更别提桌椅、教材。他在笔记本上写下 “教师津贴改革”，笔尖把纸戳出个小洞，想起张建国老师总用线头缝补磨破的教案本，老孙头的中山装袖口打着三层补丁。

接下来半个月，惠昕歌像架上了发条的钟。清晨五点查锅炉，发现管道又漏了三处；课间操时，他蹲在操场边记录学生的鞋子 ——一大半孩子穿着露脚趾的布鞋，鞋底磨得薄如纸片。深夜，他就着冷馒头整理诉求清单，煤油灯的黑烟把墙都熏黑了半片。

周西深夜，北风拍打着窗棂。惠昕歌正在核对教师培训预算，彭兆岗站在门口，手里的帆布包鼓鼓囊囊。“惠校长，这是老家带来的柿饼，您尝尝。” 他的的确良衬衫扣子系到最顶，目光躲闪。

惠昕歌指了指木凳：“坐，团委工作有什么想法？” 他瞥见帆布包露出的酒瓶盖，想起白天听见彭兆岗和几个老师议论教务处副主任的空缺。

彭兆岗吞吞吐吐道：“听说要成立年级部，我教了五年政治，能不能......” 他突然站起来，“我带过三届毕业班，组织能力您是知道的！”

惠昕歌推开窗，他想起彭兆岗画得栩栩如生的黑板报，想起他带着学生开垦校园荒地种向日葵。“你看这个。” 他拿出手绘的学校规划图，二十七个红点标注着学生住的村落，“成立年级部是为了集中精力抓教学，我和郑列乡长讨论过，还有更重要的是腾出师资筹备小学部。现在全乡还有孩子上不了小学，他们等不起啊。”

彭兆岗盯着图纸上歪歪扭扭的 “小学部筹建” 字样，喉咙发紧。他慢慢掏出帆布包里的酒，玻璃瓶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惠校长，我......”

“把东西收起来。” 惠昕歌把《年级部实施方案》推过去，“下周起你牵头初一的工作，再组建送教小组，去最偏远的孙庄、李洼村。” 他顿了顿，“等小学部办起来，缺的可不止老师。”

彭兆岗的眼睛突然亮了，他抓起钢笔在方案上签字，墨水晕开的痕迹像团燃烧的火焰。窗外，北风呼啸着掠过操场，惠昕歌望着远处零星的灯火，想起老赵校长说的 “改革不是一个人的事”。他重新拿起算盘，这数字像座山，但此刻他知道，山再高，也有人愿意一起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