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海棠祭月魂

这一年陆家的第二场葬礼是上任家主的。

长沙的秋雨总是带着刺骨的凉，陆映言站在陆家祠堂前，望着青石板上蜿蜒的水痕，仿佛看见母亲当年提着裙摆走过的模样。

祠堂正门悬挂着着素白的灯笼，檐角铜铃被风吹得呜咽作响。

“小姐，六爷到了。”陆怀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敬重。

祠堂外，一辆骡车停在了垂槐下，车辕上坐着的中年男子身披黑色大氅，腰间牛皮绳捆着两柄短刀。

黑背老六跳下车时，衣摆带起的风里裹着淡淡的海棠香，那是陆映月生前最爱的香。

陆映言迎上前，看见黑背老六手中捧着个漆盒，盒盖上刻着半枝并蒂莲，正是母亲当年送给他的信物。

“阿言，”黑背老六的声音沙哑，“我来送你的母亲最后一程。”

“阿言代母亲谢过六爷。”陆映言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祠堂内，陆映月的棺木停放中央，盖着绣着海棠纹的素锦。

棺材上，也是海棠的纹路。

黑背老六走到棺前，伸手轻轻抚摸着棺木上的木纹。

“我们初遇时，她总是偷爬祠堂后的海棠树来见我。”黑背老六忽然开口，“她一有时间就要做海棠花饼给我吃，只是每次都做的焦了。”

陆映言鼻尖发酸，她从未听过母亲的少女时光。

记忆中的母亲总是温婉端庄，却不知她也曾有过爬树偷花的顽皮。

“后来她嫁给了尹正，我却没来见她。”黑背老六从漆盒里取出了一块海棠玉佩，“这是她留给我的，说是那份感情的见证。”

陆映言伸手摸了摸头上的海棠簪子。

黑背老六见状，眼中闪过痛楚：“她总说，阿言若能像寻常女孩般长大，便是她最大的心愿。”

陆映言忍不住眼眶一红，她终究没有长成母亲期待的模样。

棺木即将封存时，陆映言将头顶母亲最爱的海棠簪子放在了她的鬓边，簪头的寒芒早己褪去，只剩温润的玉色。

黑背老六也将那块玉佩放在了陆映月的掌心：“映月，你还是这么好看，我却被风雨侵蚀得不成样子。还有当年你替我挨的那刀，如今我连本带利讨回来了。”

祠堂外，雨声渐歇。

陆映言看着黑背老六走向骡车，忽然想起母亲日记里的一句话：“老六的刀，是护着长沙城的刀，也是护着我的刀。”

“六爷，今晚母亲举行火葬。”这也是每一任陆家家主最后的归宿，应龙血脉，最后回归于天地间才最稳妥。

黑背老六的脚步顿了一下。

“好。”声音无比沙哑……

戌时三刻，湘江水面浮着九盏莲花灯，将粼粼波光染成素白。

陆映言站在船头，望着中央那艘载着棺木的竹筏，手中撑着黑金伞。

黑背老六立于筏尾，手中两柄短刀缠着白麻，刀刃倒映着天边满月。

“陆家火葬，必选月满之日。”陆怀礼低声解释，手中捧着的青铜灯台刻着应龙踏云纹，“应龙归海，血脉化水，方得轮回。”

“月满时分，魂归江海。”二月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身着素色长衫，手中抱着一套《牡丹亭》的曲谱，“陆家主原先最爱听《牡丹亭》，那我就用《牡丹亭》送她一程。”

江风送来若有若无的海棠香，红家戏班的胡琴声响彻江面。

二月红轻轻翻开曲谱，嗓音清越如泉：“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齐铁嘴蹲在石阶上，认真地将海棠花瓣粘在了莲花灯上。

他抬头看见陆映言望来，连忙举起一盏灯：“陆姐姐，我给月姨的灯上粘了十二片花瓣，这样她在江里就不会孤单了。”

陆映言心头一暖，朝他点点头，目光又回到了江面，黑背老六立于筏尾，手中两柄短刀缠着白麻，刀刃倒映着天边满月。

竹筏西周漂着浸过松脂的苇草，黑背老六划燃了火折，火苗窜起的瞬间，陆映言看见棺木上的“月”字在火光中明明灭灭。

母亲最爱的海棠香混着焦木味涌来，她忽然想起了自己记忆里母亲最后的哭喊声：“阿言……”眼眶忍不住。

“她总说自己像海棠，开在寒冬里。”黑背老六的声音被火光扯得破碎，他将两柄短刀插入筏头，刀身颤动着哼出细响，“当年她替我挡了仇家三刀，刀疤在后背，却笑着说比海棠花瓣还好看。”

陆映言忽然记起母亲更衣时总避开她的目光，原来那些被她当作胎记的浅红纹路，竟是为了救人留下的伤痕。

“对了，你母亲给你留了个这个，我之前并没有带在身上。”黑背老六递给了陆映言一个盒子。

打开，里面是一个海棠银哨。

陆映言紧紧握住哨子，目光盯着竹筏。

竹筏在江水中打转，火焰舔舐着素锦，绣着的应龙纹渐渐蜷曲，像要游入江底。

“六爷，您可知母亲为何给我取名‘言’？”她望着逐渐下沉的棺木，忽然问道。

黑背老六摇摇头，眼中倒映着跳动的火光：“她只说，要你眼里映着人间言笑，别像她如同那天上月，不沾染人间烟火。”

当火焰烧到棺木底部，江面突然泛起了细浪，九盏莲花灯同时沉入水中，唯余中央那簇火光随波逐流。

齐铁嘴抱着最后一盏灯跑过来，灯面上用金粉写着“月满当归”：“陆姐姐，这是我爹教我的往生咒，月姨一定会收到的。”

黑背老六忽然跪在船头，对着火光重重叩头：“映月，你护了陆家一辈子，如今该去老槐树看槐花了。”他从怀中掏出个小瓶，将里面的海棠花瓣撒入火海，“这是你最爱的‘醉胭脂’，我年年替你种在院角。”

火光在江面上投下巨大的影子，像一条展翅的应龙。

陆映言忽然明白，母亲的一生不是被血脉困住的囚徒，而是用伤痕与温柔，在这浊世里刻下自己的名字。

当最后一点火光沉入江底，她看见黑背老六的短刀上，凝着未干的泪，最狠的刀客，也会为一个人藏起所有锋芒。

“阿言，”张起灵的手按在她冰凉的肩上，“她在看呢。”

江面吹来的风，带着若有若无的海棠香。

陆映言望向对岸，老槐树的轮廓在月光下朦胧如幻，忽然想起母亲曾在她睡前哼的童谣：“槐花落，江水长，应龙归处是故乡。”

火葬结束后，黑背老六将两柄短刀留在了江边。

刀柄上缠着的白麻，被江水泡得发白，却始终紧紧缠着，就像那些未说出口的思念，终将在时光里结成琥珀。

三日后，陆家祠堂的老槐树突然开了朵早梅。

陆映言站在槐树下，看见黑背老六留下的短刀插在了树根旁，刀柄上刻着新字：“映月所护，皆为人间。”

她摸着刀柄上的刻痕，忽然听见头顶传来鸟鸣。

抬头望去，一只红嘴蓝鹊衔着片海棠花瓣，正往祠堂飞——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花。

“小姐，六爷托人送了信。”陆怀礼递来半幅画卷，展开是老槐树的速写，树杈间藏着小小的“月”字。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当年你母亲爬树时，总把海棠花瓣夹在《山海经》里。她走后，我替她看完了那本书，才知道应龙不是囚笼，是江河湖海。”

陆映言忽然笑了，眼泪却落了下来。

母亲的火葬不是永别，而是将血脉化作江河，让她能以自由的姿态，走在人间的春光明媚里。

张起灵替她拭去了泪水。

远处传来货郎的叫卖声，惊起槐树上的宿鸟，一片花瓣落在她掌心，像母亲当年轻轻的抚摸。

“小哥，”她望着江水流去的方向，“我们把母亲的海棠种在江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