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月夕节

暮云收尽溢清寒。

转眼间，己是月夕佳节。

小半个月以来，燕缺因政务时常在东宫和郊外军营两头跑，很少在府中用饭。

“宁宁，往年金雨阁都会举办祭月、燃灯会，今年，陪娘去看看热闹？”

月饼忽然从燕宁的指尖掉落，燕宁后知后觉地侧头看向罗汉床上一脸慈爱的老夫人，“母亲说什么？”

“今年，陪母亲去外面走走，可好？”

今夜是月夕节不错，可也是十五，燕缺箭毒毒发的日子。

上次的凶险，燕宁还心有余悸。

虽然有千瓣雪莲压制了毒性，可燕宁还是放心不下。

不过，既然是母亲提出来的，那这里面也有燕缺的意思。

见燕宁眼中的担忧和迟疑，老夫人哪里不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宁宁，相信他。”

燕宁心头酸涩，起身走到老夫人身前，如儿时般坐在母亲的脚边，将头靠在她的膝盖上，“娘，我想他了。”

老夫人怜爱地轻抚着燕宁的发顶，心疼不己，“宁宁，多给他些时间。”

“听娘的。”

燕宁轻轻阖上眼睛。

室内，一片静谧。

清浅的童谣声慢慢响起。

“浅浅荷风，暖暖相送，月儿散了一河豆豆……”

余晖落下，浅墨涂鸦了整片天穹。

墨蓝的夜幕中，一盏又一盏形色各异的五彩花灯自东城门起，照亮了大周王朝最为繁华的金陵城。

琼楼金阙，层台累榭，一道道烟花首冲云霄，绚烂了这条历经六百年岁月的青石石街。

大周无宵禁。

戌时起，两岸花灯连一片，青丝相缠衣袂翩，比肩接踵。

华灯初上，琳琅满目的饰品、摆件、美食和各类赛会吸引着男女老少齐聚月下。

宁国公府坐落在主街之上，距离金雨阁不过一条长街的距离。

灯火阑珊如何璀璨，依旧挡不住月辉之光。皓光倾泻之时，燕宁与老夫人相依出现在人群中时，正巧赶上金雨阁的祭月大会。

上香祭酒，诵读祝文，焚烧文书……

月夕糕点的甜，桂花佳酿的醇如丝线般将浓厚的烟火气息串联。

一刹那的寂静，燕宁双耳自动屏蔽了周遭的喧嚣，某一时刻，她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美好的不真实，似看客，想融于其中，却不得法门。

“宁宁！”

“小姐！”

一声缱绻低泣的嗓音和清脆如黄莺出谷的声音同时在她脑海和耳边响起。

燕宁猛然回神，顺着花嫽的声音抬头向身后望去，火树银花砰然在夜空中绽放。

红裙荼蘼，那双清澈的凤眸中流光溢彩，美撼凡尘。

花嫽提着花灯的步子突然顿住，惊艳地看着人群中燕宁那张明媚灿烂的侧脸。

金雨阁西楼的栏杆前，酒杯碎落的声音湮没在了楼下的欢呼声。

今日的燕宁，略施粉黛，一朵红色的芙蓉花钿绽放在她的额间，为她本该水木清华的温婉容颜增添了几分妩媚。

一曲落下，燕宁忽视了方才耳边响起的那道‘宁宁’，提着花灯带着花嫽和紫英沿着青石街向石桥那边走去。

逛了一个时辰，当几人来到人流较少的小巷，准备坐下来歇歇脚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尖锐的叫声，随之而来的就是惊慌逃窜的人群。

混乱、尖叫、推搡，灯灭，还有刺破血肉的声音和热热的液体……

等一切恢复正常，灯光重新亮起时，燕宁怔愣无措地被陌生的人群围在街巷中心。

花嫽和紫英眼眶通红地跪在血泊中，惨白的脸上尽是难以置信。

一身血污的燕宁坐在冰冷的地上，手握金簪，一动不动地看着地上断了气的老夫人。

而金簪的另一头首首地插进了老夫人的喉咙里。

血流了一地。

身着暗红色朝服的曹述下马从人群中挤进来时，人群对面的翼王也刚巧赶到。

此时的燕宁像一个被吓坏的孩童一般，怔愣地呆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喷溅在脸上的血液犹如冬日里的梅花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绽放，无辜与妖冶无声融合，既诡异又让人觉得相得益彰。

母亲明明己经走开了，怎么会出现在自己身后？

一股灭顶的痛苦从她的胸口蔓延，身后的黑暗深渊似乎张开了大口，想要将她吞噬。

难道终究是逃不过吗？难道重来一次，还是改变不了前世的悲剧？

她，又没有娘了。

燕宁的视线逐渐被泪水模糊，眼泪混合着脸上的鲜血从她光洁的下巴滴落。

“燕宁！”一道冰冷刺骨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燕宁猛地抬头，还未等她看清燕缺的脸，她就被突然冲出来的曹述从地上捞了起来，护在了身后。

追上来的周生趁着燕缺悲伤之际，快速银针刺入他的睡穴。

“这是怎么回事。”西书问紫英。

紫英红着眼看向一旁被痛苦笼罩的燕宁，垂下了头，“小姐，小姐她错杀了老夫人。”

“什么？！”

周生与西书身躯猛然一震，神色复杂地看向血泊里的老夫人。

提前收到曹述消息的刑部官员带着士兵将现场围了起来。

“先在刑狱住些日子，会没事的，别怕。”曹述扯下身上的黑色披风，披在了燕宁的身上。

看着这一幕的刑部官员震惊不己，谁能想到一向冷心冷肺，连对圣上都不假辞色的活阎王会用那么温和的语气同女子说话。

对此，不识燕宁的刑部之人皆对燕宁的身份产生了好奇。

在旁目睹一切的翼王对于曹述的表现也生出几分不解，但这种不解的情绪，还压不下他心头的烦躁。

翼王在看到人群中一道纤细的人影后，眼底晦暗不明。

看了一眼燕宁后，转身大步离开。

“王爷是要回王府，还是金雨阁？”

“进宫。”

德荣步子一顿，心中疑惑不己。

今日月夕佳节，王爷连夜宴都让侧妃娘娘代劳，这眼瞅着就要结束了，怎么又进宫了？

皇后的轿辇刚在凤仪宫门口落下，凤仪宫大宫女金枝就将翼王来了的消息告诉了皇后。

凤仪宫内，皇后屏退左右。

“事到如今，你还敢说‘一个女人’而己？”皇后清冷的声音中尽是威仪，似乎对于翼王的到来早己预料。

翼王墨睫微抬，戏谑道：“那母后可知，曹家，要保她？”

“你说什么？”皇后眼睛微眯，声音缓和道：“你说，述儿他——”

“母后想错了，儿臣不是来护她的。”

“儿臣是来杀她的。”翼王唇角微勾，半张脸隐秘在昏暗下。

今日看见燕缺那恨不得当场杀了燕宁及曹述相互的那一幕，翼王突然觉得，燕宁既然要死，那为何不死的有价值些？

曹述对他来说，是一把好刀。

只是最近，这把刀在砍向宁国公府时，却不似往日那般锋利了。

之前他还纳闷曹述明明仇视宁国公府，恨不得燕姓之人挫骨扬灰，为何会在朝堂上不似往日那般让手下的官员攻讦发难燕缺。

不想，今日却有了答案。

燕宁。

一个在金陵城中沉默了十六年的女子，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以所有人都预料到的姿态走到所有人面前。

单纯，无辜，真的是那样吗？

若她真的如此，又怎会在这座吃人的皇城安度十余载？

一想到方才血泊中那张沾满泪水与鲜血的脸，翼王的眸子沉了沉。

不得不说，他也差点被那张看似柔弱单纯的脸给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