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时间线支离破碎

钢铁燃烧的焦油味浸透了整个山谷。

苏兹达尔村的烟囱歪斜地刺向铅灰色天穹，残存的三两根砖柱上挂着冻硬的肠衣，像某种献给战争之神的诡异经幡。

十二月的风掠过被炮火犁成波浪状的冻土，卷起半张糊着脑浆的识字课本，纸页拍打在焦黑坦克残骸的锈蚀炮管上——那上面正架着具被烤成琥珀色的难民尸体，他还保持着举手投降的姿势。

"喂，奥列格，你往东边挪点！"

十五岁的伊万用生锈铁钎捅了捅装甲车底盘下的炭火堆，火星溅到旁边女孩开裂的胶鞋上。

二十个少年围坐在用防弹插板搭成的烤架旁，三只被弹片削去半截的乌鸦正在融化的雪水里滋滋冒油。最瘦小的那个突然扑到焦糊的鸟腿上，被伊万揪着后领拽回来时，指甲缝里还嵌着半片带羽毛的焦皮。

三百米外保存最完好的木屋里，柴油桶改造的取暖炉正吞吐着青蓝色火舌。

二十三岁的车森叛军通讯兵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彼得罗夫中士把突击步枪横在膝头，枪管残留的余温让沾满火药残渣的金属显现出病态的暗红。

他盯着炉膛里半融的无人机残骸，看着那些流淌的铝合金在火光中扭曲成母亲送他去军队时的面容。

"赌十五发子弹，今晚第五集团军的炮击会在……"

留着光头的机枪手安德烈突然僵住，布满冻疮的手指悬在弹药箱改装的赌盘上方。屋外传来金属履带碾碎头骨的脆响，像有无数把生锈的剪刀在剪开冻土。

角落里传来压抑的啜泣。

刚满十七岁的医护兵柳德米拉?阿纳斯塔西娅?阿佳丰诺娃把脸埋进染血的绷带堆，迷彩服肩章上缝着的布娃娃跟着肩膀不停颤抖——那是她用阵亡战友的领章改的，纽扣眼睛早被炮火熏成了焦黑色。

门轴断裂的呻吟刺破凝固的空气。十几个瘦成骨架的孩子涌进来，为首的女孩脸上糊着混合雪水的血痂，开裂的嘴唇随着呼吸翕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们像群饥饿的幼兽围着士兵们打转，指甲刮擦防弹衣尼龙搭扣的声响让人牙酸。

"接着！"

瓦西里甩出最后两罐午餐肉，铁皮罐头在混凝土地面划出带着冰屑的轨迹。

孩子们瞬间化作争夺腐肉的秃鹫，有个男孩甚至把整张脸埋进溅开的粉色肉糜里疯狂舔舐。

安德烈突然神经质地大笑，扯下颈间的圣像项链扔进人堆，金属吊坠在某个孩子额角砸出新月状血口。

伊万挤到瓦西里面前时，右手还攥着半块发霉的压缩饼干。

冻紫的脚趾从磨穿且并不合脚的军靴里探出来，在供暖管道的余温里蒸腾着白汽。

"我叫伊万。"

他说这话时眼睛盯着中士腰间的手枪套，喉结随着吞咽动作上下滑动，"能给我讲讲枪是怎么……"

木屋突然剧烈震颤，积灰的圣愚像从神龛摔落，在柳德米拉脚边迸裂成瓷片暴雨。

瓦西里一把拽过男孩护在身下，冲击波掀飞的屋顶桁架擦着他后颈飞过，在墙面钉出个完美的十字形弹孔。硝烟灌进来时带着血肉烧焦的甜腥味，远处传来第五集团军主战坦克特有的燃气轮机轰鸣。

"听着小崽子。"

瓦西里用沾着脑浆的袖口擦亮突击步枪的照门，金属摩擦声像砂纸打磨着每个人的神经，"这把枪的保险栓比姑娘的裤腰带还紧，扣扳机时要像亲吻圣女……"

他突然把枪管塞进男孩怀里，枪托撞上肋骨的闷响混在炮火声中几乎微不可闻。

屋外传来履带碾碎冻土的吱嘎声。

安德烈扒着墙洞往外窥视，瞳孔里倒映出六辆自行火炮正在展开炮架，炮管旋转时掀起的雪雾如同死神扬起的斗篷。

"各位！"

他突然转身行了个夸张的宫廷礼，露出迷彩服下印着摇滚乐队logo的破洞T恤，"让我们用车琛族的方式告别！"

二十三个还能站立的士兵同时捶打胸膛，生锈的弹链与防弹插板碰撞出铁血的韵律。

柳德米拉把剩下的吗啡针剂全扎进大腿，颤抖的双手竟把手术剪舞出了弯刀的弧度。

瓦西里拎起伊万按在胸前，男孩的后脑勺能清晰感受到他心脏狂暴的跳动，就像有匹困兽在撞击铁笼。

"凶猛的狼——"

安德烈的嘶吼被炮弹破空声撕裂。

"——应该永远狩猎！"

所有叫伊万的士兵同时咆哮，声浪震得墙灰簌簌坠落。

七个同名男孩的童声突兀地加入，带着乳牙脱落的漏风声。

瓦西里感觉怀里的躯体突然爆发惊人的力量，伊万挣脱束缚扑向滚烫的枪管，手指握住护木的瞬间飘起烤肉的焦香。

第一发高爆弹击中木屋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拉成黏稠的血腥味糖浆。

瓦西里看到柳德米拉的布娃娃在空中解体，棉絮里迸出她暗恋对象写的情书碎片；安德烈倒跃着扣动通用机枪扳机，曳光弹在雪幕上画出完美的五线谱；某个小伊万正把压缩饼干塞进妹妹嘴里，女孩鼓胀的腮帮随着冲击波化作血雾。

伊万最后的记忆是瓦西里把他塞进装甲车底盘的瞬间，中士被气浪掀飞的防弹插板在雪地上划出带血的沟壑。

六吨重的炮塔残骸轰然砸落时，他透过扭曲的钢板缝隙，看到二十三具破碎的躯体正在燃烧，安德烈镶满金属铆钉的头皮挂在无线电天线上随风飘扬。

七年后，柯德罗夫斯克市郊的废弃化工厂里，腐烂的氯气管道在月光下泛着磷火般的幽光。

二十五岁的伊万仰躺在裂开的水泥横梁上，伏特加酒液顺着下巴流进印着褪色虎头的背心。

他脚边散落着三根带血的撬棍，最远那根尖端还粘着半片人类耳软骨。

"卡迪洛夫又在放屁。"

绰号"扳手"的谢尔盖抡起酒瓶砸向墙上的液晶屏，飞溅的玻璃碴在《总统车队巡视边境》的新闻画面上划出带雪花的伤痕。画面里镶嵌金牙的小卡迪洛夫正亲吻婴儿，而镜头边缘的防暴警察用盾牌击碎了个跛脚乞丐的膝盖骨。

伊万摇摇晃晃站起来时，左臂新纹的骷髅头还在渗血。

他拎起半瓶私酿的萨马洪酒，浑浊的液体在月光下泛着机油般的紫光。

"知道为什么乌鸦像写字台吗？"

他突然用酒瓶指着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流浪汉，后者怀里抱着从他们这里偷来的半条黑列巴。

没等同伴回答，伊万突然暴起将酒瓶砸在流浪汉肩头。玻璃爆裂声与骨裂声完美重合，他掐着对方喉咙按进漂满化工原料的积水坑，首到浑浊的水面不再冒泡。

"因为我们都他妈的疯了！"

他转身吼出结论时，脸上溅着的血滴正在月光下凝结。

五个人渣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大笑。绰号"轴承"的维克多掏出把生锈的左轮，对着墙上的霉菌斑点练习快速拔枪。子弹击穿生锈的反应釜时，暗红色的铁锈像陈旧的血痂簌簌飘落。

"你们看！"

最年轻的阿列克谢突然指着天花板尖叫。月光透过破碎的玻璃穹顶倾泻而下，在布满蛛网的钢架上勾勒出巨大的双头鹰投影——那是某次空袭遗留的探照灯造型。

伊万突然想起七年前自行火炮的激光瞄准器，胃部不受控制地痉挛。

他抓起撬棍捅进控制台的裂缝，飞溅的火星照亮了仪表盘上凝固的指针。

当显示屏迸出最后一丝火花时，伊万在跳动的静电干扰中看到了瓦西里的脸：二十三岁的中士正在火焰里比着车琛族狩猎的手势，焦烂的嘴唇无声地重复着那句谚语。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

伊万瘫坐在干涸的排污渠里，身旁倒着西个空荡荡的酒精桶。他试图用打火机点燃浸满伏特加的衣角，却发现连手指都冻成了青紫色。

当第一缕阳光刺痛视网膜时，某种冰凉滑腻的东西突然缠上脚踝——是柳德米拉手术刀的刀柄？还是安德烈那串总也盘不亮的项链？

苍白枝条刺破静脉的瞬间，伊万看到了燃烧的无人机在血管里重组。

瓦西里被气浪掀飞的防弹插板化作锋利的记忆碎片，在脑沟回里犁出带火的沟壑。一万三千五百个伊万的惨叫在耳膜上共振，柳德米拉的情书碎片拼凑成遗书，安德烈的铆钉头皮在神经末梢上跳踢踏舞。

当救护车生锈的警笛声传来时，伊万正躺在干涸的河床上抽搐。

苍白的晨曦勾勒出他嶙峋的肋骨，胸口的骷髅纹身随着痉挛扭曲成哭泣的表情。

呕吐物在结冰的鹅卵石上冻成带着血丝的琥珀，某个顽童用木棍戳弄他凹陷的腹部，像是在检查市场里待售的病畜。

防毒面具密封圈的橡胶早己硬化，现任总统"主谋"调整着目镜的焦距。

全息投影里的苏兹达尔村遗址正被改造成车森内战回忆与和平教育基地，导游机械的解说词在骨传导耳机里嗡嗡作响："……1593年冬，英勇的卡迪洛夫总统亲率卫队在此阻击恩菲诺北方大联合国防军第五集团军……"

他抬手切断影像，指尖拂过办公桌上那个弹壳熔铸的烟灰缸。

缸底残留的灰烬里，半片没烧完的照片依稀可辨：七个满脸硝烟的孩子围着燃烧的装甲车，居中那个抱枪的男孩笑得露出了缺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