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狂人

在一番挣扎后，龚祾玙几乎是踉跄着踏上木质栈桥。

脚下厚实、略带弹性的木板传来的稳固触感，与快艇那永无止境的摇晃形成了过于强烈的反差，反而让她本就翻江倒海的胃袋猛地一抽。

她强行咽下涌到喉头的酸水，一股强烈的反胃感让她眼前发黑，不得不立刻停下脚步，一手死死抓住旁边冰冷湿滑的缆桩，另一只手用力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上，大口喘息着。

带着浓重鱼腥味的冰冷海风灌入肺腑，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像无数细小的钢针，刺激着她脆弱的神经末梢。噬癔引发的刺痛感在眩晕的掩护下，如同潜伏的毒蛇，再次蠢蠢欲动，啃噬着她的嵴髓和颅骨内壁。

她弓着腰，卷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瞬间变得惨白的脸。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混着残留的海水，滴在布满苔藓和贝壳碎屑的陈旧木板上。

裘殇沉默地站在她身后半步，如同一道没有温度的影子，血红色的眼眸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看似宁静的渔港，那只覆盖着漆黑角质层的变异右爪，指爪在宽大的袖口下微微绷紧。

就在龚祾玙感觉自己的忍耐力即将到达极限，几乎要不顾一切地跪倒在栈桥上呕吐时，一个带着霜海区特有冷冽质感的低沉平稳嗓音，穿透了海风的呜咽和远处渔民的吆喝声，清晰地在她前方响起：

“看样子，我们的‘清道夫’这次被霜海的浪水好好招待了一番。”

龚祾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抬起头，强行压下翻腾的呕意，紫红色的竖瞳在暮色中骤然收缩，如同受惊的毒蛇竖起了鳞片。

裘德恩就站在栈桥前方几步远的地方。

他背对着渔港暖黄的灯火和灰蓝色的暮霭，身影被拉得颀长，几乎将龚祾玙完全笼罩其中。

依旧是那身剪裁完美、线条冷硬的黑色礼服，衬得他精瘦的身躯如同出鞘的军刀，即使在这样充满烟火气的渔港，也散发着格格不入的锋利与压迫感。寸头间掺杂的银丝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如同精心设计的纹路。他双手随意地插在笔挺的裤袋里，姿态看似闲适，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如同精密的分析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静审视，聚焦在龚祾玙那张因晕船和强忍不适而显得异常脆弱、甚至有些狼狈的脸上。

他的目光在她微微颤抖的指尖、被冷汗浸湿贴在额角的发丝、以及因用力按压胸口而显得有些凌乱的衣襟上短暂停留，随即又落回她那双强撑着冰冷、却难掩深处翻涌着生理性痛苦与暴戾的紫红色竖瞳上。

嘴角，那如同斧凿般冷硬的下颌线旁，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混合着“果然如此”的了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残酷的兴味。

“咳咳咳……蠃鱼……裘先生……”

龚祾玙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明显的沙哑和极力压抑的喘息，尾音因为反胃而微微发颤。她强迫自己站首身体，松开抓着缆桩的手，指尖却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痉挛。黑色风衣的下摆被海风吹起，猎猎作响，仿佛是她此刻摇摇欲坠的意志在挣扎。

“……你手下的‘黑鳟鱼’号开得……比醉汉的摇篮稳。”

她试图用惯有的、带着恶趣味的慵懒讥讽来掩饰虚弱，但话语间的气短和那份咬牙切齿的意味，却暴露了更多。

裘德恩像是没听到她的抱怨，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向前踱了一步，锃亮的皮鞋踩在湿漉漉的木板上，发出沉稳的轻响。随着他的靠近，一股混合着高级雪茄、硝烟余烬以及某种冷冽古龙水的气息，强势地侵入了龚祾玙周围充斥着鱼腥和海盐的空气。

“我给你的任务简报里可有没提到，渡船町的善后卫生工作，需要我们的收尾人亲自留下来……欣赏废墟的余韵，或者，”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龚祾玙沾着沙粒和可疑深色斑点的靴尖，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参与霜海黑军的沙滩篝火晚会？”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粘稠如同深海暗流的质问感，“为什么处理完‘正事’，没有让席尔瓦、小萨拉查他们立刻护送你撤离？你该知道，恩菲诺北方大联合国防军远东舰队的巡逻艇最近在附近海域嗅探得很勤，像一群闻到腐臭味的鬣狗。多停留一刻，就多一分不必要的风险。”

龚祾玙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裘德恩话语里隐含的指责和那份居高临下的掌控感，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她此刻最敏感的神经。刺痛感骤然加剧，混合着眩晕和反胃带来的烦躁，几乎要冲破她强行维持的冰冷外壳。

龚祾玙深吸了一口气，冰冷咸腥的空气刺得喉咙生疼。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破罐破摔的慵懒，再次仰头灌了一大口手中那罐早己没了气泡、只剩下齁甜代糖味的橙子汽水。

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食道，带来一阵短暂的、自虐般的刺激。

“风险？”

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汽水浸润后的湿意，却依旧沙哑，尾音拖得长长的，透出极致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无的漠然。她甚至微微歪了歪头，浓密的黑色卷发滑落肩头，紫红色的竖瞳在暮色中闪烁着妖异的光，“裘先生，你看我现在……像在乎风险的样子吗？”

她抬起手，用苍白的手背随意地蹭掉嘴角残留的一点橙色糖渍，动作带着一种孩子气的粗鲁，与她精致的外表格格不入。

“晕船晕得连胆汁都快吐干净了，骨头缝里都在叫嚣着散架……我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像滩烂泥一样瘫着，让该死的先天病和这破船带来的后遗症都见鬼去。”

她顿了顿，目光飘向渔港深处那些亮起昏黄灯火的公寓楼，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倦意，“……至于那些幸存者？呵，席尔瓦和小萨拉查会处理干净的。他们……比我想得更很聪明——踢翻那个轮胎，处理起来就很简单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将穿着黑色金属扣高跟长筒靴的小腿重新搁在了旁边一个倒扣着的破旧木桶上，身体向后靠向栈桥粗糙的木栏杆。

这个姿势让她看起来更加放松，却也更加脆弱，仿佛随时会顺着栏杆滑落下去。

她闭了闭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疲惫的阴影，似乎连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欠奉。

裘德恩沉默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倒映着暮色中龚祾玙苍白倦怠的侧影。

他没有追问，也没有反驳。

栈桥上只剩下海风穿过缆绳的呜咽、远处渔船归航的模糊汽笛、以及海浪拍打桩基的单调声响。

就在这时，龚祾玙搁在腿边的加密军用终端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再次固执地亮起幽蓝色的冷光。屏幕中央，那个未接通的通讯请求提示框依旧刺眼地显示着：谌芷。

裘德恩的目光极其自然地扫过那点幽蓝，如同掠过水面的一片落叶。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但插在裤袋里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随即，他像是终于失去了继续这场对话的兴趣，或者说，己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或者说，确认了某种他预料之中的状态。

“看来，有人比我们霜海黑军更关心宁小姐的‘收尾’进度。”

他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稳冷冽，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像一块冰投入深潭，激起无声的寒意。他不再看龚祾玙，而是将目光投向暮色笼罩下、闪烁着零星灯火的海面。

“渔港有干净的休息室。虽然简陋，但足够安静，也没有晃个不停的甲板。席尔瓦知道地方。”

他顿了顿，仿佛只是出于最基本的礼节补充道，“好好休息。‘佩伦之声’的钟摆，不会因为某个收尾人的晕船而停下。”

说完，裘德恩不再停留。他利落地转身，黑色礼服的下摆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迈开长腿，踏着沉稳的步伐，无声地融入了渔港渐深的暮色与嘈杂的人间烟火气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那清爽的独特气息，在潮湿的海风里短暂地萦绕，随即被更浓重的鱼腥味彻底吞没。

龚祾玙依旧靠在栏杆上，闭着眼，仿佛己经沉沉睡去。

只有那只握着空汽水罐的、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紧、泛白，微微颤抖着，泄露了那冰封般的倦怠下，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生理痛苦与噬癔带来的、永无止境的黑暗潮汐。

终端屏幕的幽蓝光芒，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冰冷而执拗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