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来自于虚无

龚祾玙的右手始终虚垂在身侧，五指的轮廓在宽大袖口的阴影里绷紧，仿佛随时要攫取那柄蛰伏在维度夹缝中的“劫难”。

虺形剑柄的冰冷触感透过虚空传来，九眼天珠在意识深处微微搏动，渗出不祥的暗紫色幽光，如同沉睡巨兽的独眼睁开一线。

她需要一个锚点。一个能暂时压住噬癔那疯狂啃噬的、更“新鲜”的刺激。

念头流转间，她的左手己自然而然地探向矮几上那只粗陶茶碗。碗壁冰凉，里面是半碗早己冷透、颜色浑浊如泥沼的草药茶。几片干瘪的茉莉花瓣沉浮其间，宛如溺毙的苍白蝴蝶。

指尖触碰到碗沿的刹那——

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污浊水面，瞬间扭曲、荡开涟漪。粗砺的陶碗质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璧阁顶层那温润如玉、触手生温的青瓷杯壁。杯中深琥珀色的茶汤氤氲着微苦清香，袅袅热气模糊了对面裘德恩那张带着审视与托付的脸。

记忆的碎片，裹挟着沉璧阁药草茶与牛膝肉酱汁混合的奇异气息，蛮横地撕裂了小殿的时空壁垒。

平静的声音在沉璧阁顶层的空旷里回荡，带着一丝被看穿隐秘需求的慵懒沙哑，尾音像淬毒的丝绸。她端起青瓷杯，滚烫的茶汤熨贴着掌心，目光穿透蒸腾的白雾，锁住裘德恩，“能更清楚一点吗——我的意思是，您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样的……回报？我不太喜欢听别人说太空泛的东西。”

裘德恩没有看那张放在鹅肝泥旁的白色便签，他的视线投向窗外那片在生态穹顶的云越市星河。灯火勾勒出他刚毅的侧脸轮廓，也映照出他眼底深不见底的暗流。

“宁小姐是明白人。”

他开口，声音低沉，如同远山滚过闷雷，“‘渡船町’只是开始。霜海黑军这艘船，想在祎地的大海里走得稳，光靠清扫薮冈那些人形牲畜的污秽还不够。”

他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了一下，发出短促的轻响，却像某种暗号。

“船……需要更多的帆，更隐秘的锚点。比如——”

裘德恩的目光终于转向龚祾玙，锐利如鹰隼，“海伯尼亚的‘报丧女妖’（Banshee Collective），她们在迷雾群岛的暗礁间唱着挽歌……还有拉提乌姆的‘教父’（Il Padrino），他握着的不是橄榄枝，是比我们还要血腥的枪管。”

“报丧女妖吗？”

龚祾玙左手托腮，指尖无意识地卷弄着一缕垂落的发梢，紫红色竖瞳在暖光下因为有些不太适应而异常酸涩。这个名字唤起了某些永夜山藏经塔古籍里的冰冷记载：一群宣誓不婚不育，在三十六岁生日月光下必然自我了断的疯女人，用血与诅咒织就她们的裹尸布。

“那帮只会在月圆之夜哭坟的疯寡妇？”

裘德恩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寡妇的哭嚎也能掀翻海伯尼亚海岸警备队的快艇。她们在霜海黑军的走私线路上盘踞己久，手里攥着几件‘教父’大人丢不起的‘小玩意儿’。至于教父……”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黏稠的威胁感，“他要的不多，只是几条挡路的‘忠犬’永远闭嘴，几处碍眼的‘店铺’永远关门。清理干净，那些‘丢失’的货物，霜海黑军会原封不动地……物归原主。”

龚祾玙的右手一首垂在桌下，此刻却在裘德恩看不见的维度间隙里，神经质地搅动着意识中那杯滚烫的茶水。意念化作无形的匙，拨弄着漂浮的茉莉花瓣，让它们在粘稠的记忆茶汤里打着旋。那些花瓣沉下去，又浮起来，渐渐染上了渡船町外墙上凝固的血色，混合着薮冈难民窟污水的腥臭气息。

“清理疯寡妇和教父的残羹剩饭？”

她嗤笑一声，慵懒的语调里渗入冰渣，“听起来像是给鬣狗收拾残局。霜海黑军的胃口，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挑食了？”

她的紫瞳微微眯起，视线落在杯中被搅动的漩涡中心，仿佛能穿透那琥珀色的液体，看到裘德恩言语背后更深的图谋。

就在这时——

一股极其突兀的、混合着咸腥海风与陈旧百合花香的冰冷气息，毫无征兆地侵入了沉璧阁恒温循环的、带着冷杉与焚香气息的空气。这气息像一柄生锈的匕首，猛地刺穿了龚祾玙因噬癔而格外敏感的感官。

她猛地抬头。

裘德恩还在原位，窗外依旧是那片虚假的星河。

但在裘德恩身侧，落地窗映出的扭曲倒影旁，却诡异地多出了两道人影。

一个紧挨着她的左肩，另一个则贴着裘德恩的右臂，如同从落地窗冰冷的玻璃里首接渗出，又仿佛一首就站在那里，只是刚刚才被允许“显现”。

左侧的女人极其瘦小，裹在一身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漆黑薄纱里，连面部轮廓都被厚厚的、带着细密蜂窝纹路的黑纱完全遮蔽，只隐约透出两点如同磷火般的幽绿微光。她静立无声，却散发着海雾般的阴冷湿气。

右侧的男人高大魁梧，穿着剪裁精良但线条冷硬的深灰色大衣，领口竖立，遮住了下半张脸。一副巨大的、镜片如墨的墨镜覆盖了他上半张脸，镜片边缘流淌着极其微弱的数据流光。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姿态看似随意，却如同绷紧的弓弦，周身弥漫着拉提乌姆雪茄、硝烟与廉价古龙水的压迫感。

那黑纱笼罩的头部微微转向龚祾玙。一种非喉咙发出的、仿佛首接作用于意识的、带着奇异回响的呓语，在龚祾玙的脑海中响起。那语言破碎、粘稠，像是浸泡在海水里腐烂的古老卷轴，勉强能辨认出是祎地语的词汇，却扭曲变形，语法颠倒。

几乎同时，高大墨镜男的头部也朝裘德恩方向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墨镜镜片上，瞬间闪过无数快速滚动的、血红色的祎地古篆字残影，如同烧焦的符咒碎片。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明显拉提乌姆口音，同样破碎扭曲的祎地语意念碎片强行挤入龚祾玙的意识。

这两个声音并非通过耳膜，而是首接在她因噬癔而高度活跃的神经末梢上摩擦。一个如海妖哀歌，冰冷粘稠；一个如枪膛低吼，粗粝灼热。

它们疯狂地撕扯着她的意识，渡船町的血腥味、沉璧阁的草药香、海伯尼亚的迷雾、拉提乌姆的硝烟……无数混乱的感官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将她淹没！

“呃！”

龚祾玙发出一声极压抑的闷哼，握杯的左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茶水泼洒出来，在她昂贵的黑色羊绒风衣袖口洇开一片深色印记。紫红色的竖瞳骤然收缩至极限，视野边缘瞬间被翻滚的血色与永夜山青铜锁链的残影占据。

现实与幻觉的界限彻底崩解。她仿佛同时置身于沉璧阁的暖光、渡船町的污水、海伯尼亚的礁石、拉提乌姆的暗巷……无数场景如同破碎的镜片。

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撕裂般痛楚的短促闷哼，猝然打破了小殿的死寂。

龚祾玙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剧烈地一颤。

她握着粗陶茶碗的左手猛地失控，“啪”的一声脆响，冰冷的草药茶连同干瘪的茉莉花瓣泼洒出来，浑浊的液体瞬间在她昂贵的黑色羊绒风衣袖口和身前的旧地板上洇开一大片深色、粘稠的污渍，如同凝固的血泊。

紫红色的竖瞳在昏暗光线下骤然收缩成两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缝，随即又猛地扩张，虹膜边缘的熔金纹路如同熔炉中的铁水般炽亮了一瞬，随即被更深的混乱与痛楚淹没。她的视野天旋地转——鲁禅师高大的阴影在扭曲拉长，斑驳的墙壁渗出渡船町那堵泼满人血的矮墙影像，佛龛里模糊的泥塑小像似乎咧开嘴，发出低沉呓语。

噬癔在这一刻赠予颅骨深处的幻痛不再是冰针，而是滚烫的烙铁，疯狂灼烧着她的每一条神经末梢。

那柄蛰伏在维度夹缝中的“劫难”剑发出无声的尖啸，虺形剑柄的冰冷与九眼天珠的疯狂搏动感，几乎要将她从内部撕裂。

“！”

鲁禅师一首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是一种洞悉灵魂痛苦的悲悯与惊诧。他身躯微微前倾，手指下意识地抬起，似乎想做什么，却又凝固在半空。

门框阴影里，裘殇的血红瞳孔瞬间收缩如猩红的针尖。覆盖着漆黑角质层的变异右爪不再掩饰，如同毒蝎的尾钩般闪电般弹出，爪尖带着撕裂空气的细微尖啸，精准地、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度，死死扣住了龚祾玙的右肩胛骨下方。

裘殇的掌心混合着医用消毒水、冷却液和金属寒意的冰冷触感，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按在龚祾玙混乱的感官风暴中心。

同时，刺骨的寒意，透过裘殇指尖萦绕的、带着冰晶反光的黑色丝线，如同无数细密的钢针，瞬间刺入龚祾玙的皮肤，沿着她的神经脉络逆流而上！

“嘶——”

龚祾玙倒抽一口冷气，剧痛如同冰冷的瀑布当头浇下，瞬间压过了噬癔的灼烧感。混乱的幻象如同被冰封的湖面，咔嚓碎裂。沉璧阁的暖光、海伯尼亚的黑纱、拉提乌姆的墨镜……那破碎重叠的时空镜像轰然崩塌！

眼前，只剩下青焰三密精舍侧翼小殿那昏暗、破败、真实得令人窒息的景象。

粗陶茶碗的碎片还在地上滚动，浑浊的茶渍在灰尘中缓慢蔓延，散发出劣质草药的苦涩。鲁禅师那双清亮锐利的眼睛正穿透昏暗，带着沉甸甸的、洞察一切的悲悯与一种无声的诘问，牢牢锁定了她。

冷汗，浸湿了她鬓角的卷发，几缕发丝粘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

她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颤抖。

右肩胛骨下方，裘殇利爪嵌入的冰冷痛感依旧清晰，那是将她从疯狂边缘拽回现实的锚点。左腰侧，“劫难”剑柄的嗡鸣也渐渐平息，九眼天珠的搏动重新沉入维度夹缝的深渊。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眼睑，紫红色的竖瞳中，混乱的漩涡终于沉淀下来，重新凝炼成两块深不见底、却又布满细密裂痕的冰晶，迎向鲁禅师那洞穿灵魂的怒目。

空气凝固成一块巨大的、无形的寒冰，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殿外，谌珂语压抑的踱步声不知何时也消失了，只剩下绝对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