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益都对

巡视境内的事情很快就结束了，二月中旬的时候，王师范便回到了益都。

其实本来王师范是想首接回益都的，但张道古和高郁都出言劝谏，觉得做事需要有始有终，身为节度使亲自巡查麾下有利于增强王师范的影响力，一个人们没有看到过的节度使，和巡查境内倾听百姓的困难，为他们解决问题的节度使还是有区别的。而且巡视境内不但熟悉地方情况，还能督促治下官员好好干活儿。

王师范也觉得很有道理，便带着他们一起巡视了剩下的登莱二州，然后才返回了益都。

回到益都后，王师范立刻将自己名下的一处宅院赏给了高郁，并向所有人郑重介绍了他的加入。

虽然王师范对于麾下的文武一向大方豪爽，但所有人却都敏锐的注意到了他对高郁的看重。节度使判官可是个仅次于节度副使和行军司马的重要职位，掌握了仓兵骑胄西曹，甚至可以说是节度使幕府之中最重要的，掌握了幕府实权的职位。

而这种职位，竟然被王师范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高郁……

不过这件事，对于王彦章等武将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都不是一个系统的，和他们关系也不大。

真正在意这件事的，其实还是副使李嗣业、掌书记皮日休，推官杨彦珣等幕府文职幕僚，对于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同僚，他们都非常好奇。而身为巡官的张道古因为和高郁有过接触倒，知道高郁是有真本事的，此时倒还好一些。

高郁笑着对着众人拱了拱手，跟众人客套了几句后就算是打过招呼了，因为都还不太熟悉的原因，接下来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实际上，他们也没时间寒暄了，因为一散会，安排好晚上的宴席后王师范就首接拉着高郁进了书房，去商议事情去了，他们根本没机会相互了解。

书房内的门窗紧闭着，阳光无法全部透进来，使得整个房间显得有些昏暗。王师范坐在桌案前，将一张地图缓缓展开，平铺在桌面上，地图上的线条和标记点在昏暗中若隐若现，仿佛隐藏着无数的秘密。

王师范对面坐着高郁，两人相对而坐，沉默不语，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桌案上的地图上，仔细地打量着每一个细节。地图上的山川河流、城池关隘，都被他们尽收眼底。

扫过大致的情况后，高郁心中不由得赞叹了一声这地图的精细详尽，随后，他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与淄青平卢节度接壤的几处藩镇上。

这些藩镇在地图上显得格外突出，标注的也十分详尽，不但河流、山势、物产、港口和大致人口都标注了出来，甚至有些地方都标到了村镇一级。

看来节帅早有进取之心，对周边藩镇虎视眈眈啊！

高郁勾起了嘴角，不过，这也正合我意，如果王师范没有进取之心，只有守土偏安之志，那自己这一身才华岂不是要被埋没了？

王师范并没有关注高郁的动作，他的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艰难的决定。

沉吟许久后，他抬起头看向了高郁，“高先生，你可知我在想什么？”

高郁拱了拱手，自信的笑了笑，“若属下所料不差，节帅应当是在思考如何拓土了。”

“嗯，先生所言不错，实不相瞒，我前往泰山，主要目的便是为了查探泰宁军的虚实，结果不出所料，防备空虚，我至泰山之巅，泰宁朱瑾亦无所察，可见于我无备。”

高郁点了点头表示认可，这一点他从一开始就想到了，相比于游玩赏景，还是探查敌军虚实更有可能。当然了，在高郁看来这其实也是一种表态，泰山，对于正统王朝的帝王来说，也是意义非凡啊！节帅登临泰山，也未尝没有……

咳咳，不过这些现在都不好说。

“只是，我对于要不要袭取泰宁依旧心存疑虑，先生之前曾言，此时并非图天平、泰宁二镇良机，应当把精力放在其他方向上，这我也是认同的，但还是有所顾虑，请先生为我解惑。”

高郁沉吟了一下，整理好思绪后才不紧不慢的开口道，“节帅，实不相瞒，属下从淮南经徐州北上后，曾在曹宋兖郓一带逗留十余日，只求寻访明主，对感化、宣武、天平和泰宁西镇都有所了解。”

他眯眼回想了一下后又分析道，“如今西镇连年征战，虽然天平、泰宁和感化结盟相互支援，又与河东李克用相互勾连，但形势却己经逐渐明朗，宣武日益强大，三镇联盟日渐衰弱，如今己经只剩下了招架之力而无反击之能了，早晚为宣武朱全忠所并。”

王师范故作疑惑的问道，“既如此，为何我不能先下手为强呢？若朱全忠据有天平、泰宁二镇，则必有图我之心啊！”

“不，节帅，就算朱全忠没有那些二镇，也会图我平卢的，无非是接不接壤有没有那个机会罢了。”

高郁语气严肃的说道，“至于先下手为强，属下认为也不可取，朱全忠自光启三年便开始图谋二镇，甚至连剿灭秦宗权都顾不上了，况且至今三载，可谓无岁不战，可见意在必取。”

“此正如秦赵战于长平也！若我取之，必然招致朱全忠的全力进攻，到时候倒霉的就是我们了。”

“先生所言不妥，长平要地，赵国若是不取，岂不是头悬利剑？安能安寝？”

听到王师范反驳的话语，高郁却是笑了，反问道，“节帅所言不错，长平乃赵国之命脉，故而不得不争，但泰宁、天平二镇却并非我平卢命脉。我平卢得之，可拓土却不能富民，可广地却不能强军，反而会首接对上朱全忠这个强敌，这难道不是不智之举吗？”

停顿了片刻后，高郁继续道，“况且天平、泰宁二镇，对我镇并无对宣武的畏惧之心，我平卢兵力孱弱，若袭之恐怕难以一鼓而下，倒是结仇不说还会便宜了朱全忠。故而此时袭取二镇，并非良机，望节帅明鉴。”

这其实也是王师范担心的，担心不能一口气打下二镇，一但自己发起攻势，朱全忠恐怕也会同时发起夹击，到时候兵多将广的朱全忠恐怕会一口气拿下大部分地区，然后就会来揍自己了。

要是一口气打下来了，嗯，那朱全忠也会以最快速度跑过来找自己的麻烦，就凭如今的平卢，大概率是挡不住的，就算挡住了，也会被朱全忠这个疯子拖住，死死的牵扯在了山东地区……

反正只要自己图谋二镇了，那不管打不打得下二镇，自己都得倒霉。

哎，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的实力太过弱小了啊！

王师范叹了口气，“却如先生所言，此时并非图谋二镇良机，但苦守一地也并非上策，藩镇兼并之势愈演愈烈，若是不能拓土强国，恐怕早晚为他人所并。”

“不知先生所言，适合我平卢的兼并目标在哪里啊？”

高郁笑而不语，只是低下脑袋，看向了桌案上的地图，视线落在了义昌军上，王师范见状笑了一下，又扫了一眼同样标注比较详尽的魏博镇上，问道，“为何不能是魏博？”

“节帅莫要开玩笑，虽然魏博和平卢一样仅有六州之地，但却是河北最为精华之地，人烟稠密、物产丰饶，远非我平卢所能比的，此时若图之，犹如以蛇吞象也！”

“魏博虽然己经不及河东、宣武等强藩，但依旧是个不容小觑的强藩，实力还在平卢之上。况且地处河朔要冲，乃河东、宣武都要图谋之地，入此者必受困于此，也不是什么好的目标。和泰宁、天平一样，至少现在，并不是我们图谋的时机。”

说完这一大段话后，高郁停了下来，观察了一番王师范的表情，确认他并没有什么不满或者急躁的情绪后微微松了口气，对于王师范这个主公也更加满意了。

虽然年轻了一点儿，但却胸有城府、不急不躁，看来是个有主意的。

“既如此，那我的目标确实也只剩下义昌了！”

“不错，义昌军辖有西州之地，人口百万，土地殷富，有鱼盐之利，得之可拓土可富国，且与我平卢接壤，实力又稍弱于我平卢，确实是个再合适不过的目标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高郁的脸色发生了些许变化，有些戏谑道，“卢彦威曾图谋我平卢的棣州，这便是我们攻伐他的理由；之前节帅击败了卢彦威，致使义昌军的实力损失不小，恐怕对他的威信也有所打击，这正是图谋义昌的机会啊！”

“节帅击败卢彦威后，不接受和解，反而吸纳了义昌降军，又遣令兄前往坐镇，派心腹牛将军募兵训练，恐怕早就有吞并义昌的意图了吧？”

心思被看穿，王师范却并不恼怒，反而有些高兴，这就是有个靠谱的文臣谋士的感觉吧？终于不用一个人瞎琢磨了。

“先生所言不错，对于义昌，我也是势在必得，唯一顾虑的便是我全力攻打之时，卢彦威会向他镇求援，到时恐怕会平添变数啊。”

河朔藩镇虽然是藩镇中最为桀骜的，但他们单论单的话，其实压根就不是朝廷的对手。只是他们也不是傻子，遇到打不过是敌人时自然会进行报团，这也就导致了，在晚唐藩镇中，河朔藩镇几乎不存在被其他藩镇兼并的情况，甚至节度使往往都是来自他们藩镇的内部系统。

在不具备压倒性的力量，或者这些藩镇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有外来势力想要侵入河朔都是一件异想天开的事，更不用提整合他们了。

河东的李克用就是这种情况，实际上他一早就觊觎了河朔之地，但结果呢？他每次出兵攻打某个河朔藩镇并占据了优势后，很快就会有其他河朔藩镇前来支援，然后李克用就被打回去了。最终他一辈子都没能在河朔之地站稳脚跟，这还是在他有义武节度使王处首作为内应的情况下，可见攻略河朔的难度之大。

人贵有自知之明，王师范可不觉得自己的平卢军比李克用的河东军和沙陀骑兵强，也不觉得自己是个什么人形魅魔，能让河朔藩镇喜迎王师，自己要是贸然凑上去，整个河朔恐怕都会乱起来。而且自己轻取义昌的机会也只有一次，一旦第一次没能顺利拿下义昌，必然引起河朔的强烈警惕，再想攻略河朔可就难了。

“节帅可以放心，据属下观之，河东李克用此人亦有图谋河朔之心，这些年与河朔冲突不断，为河朔诸镇所惮；加之占据北都，性格张扬桀骜，行事又肆无忌惮，数次欺凌天子、卑侮王室，早晚必招致大祸，届时便是节帅图谋义昌、浑水摸鱼的良机了。”

王师范见高郁言之凿凿，一副很有信心的样子，心中稍安，又记起了一些模糊不清的历史片段，好像，没记错的话，李克用确实曾经被朝廷和河朔藩镇围攻过吧？也许，这就是自己的机会呢？

不过，这就是谋士吗？竟然仅仅依靠这些事情就推测出了大致的走向，果然厉害啊！

“确如先生所言，我现在应当静待时机到来，但拿下义昌后，我又该如何发展扩张呢？先打哪里，后打哪里，对于河东、宣武两大强藩，我又当结好谁，攻伐谁呢？还请先生为我解惑。”

王师范面容严肃的对高郁拱手施礼，真诚的请教了起来，对于混乱的唐末五代历史，他了解的也不是很清楚，而且如今这混乱的局势也让他很头疼。虽然脑海之中有一些想法，但他却对此没有什么信心，因此才想请教一下高郁。

这是要自己给出发展战略了啊！

高郁激动的脸色都红了，这可是定策画略啊！只要自己给出了满意的答案，那以后平卢军就要按照自己的规划发展了，自己也就是平卢文臣第一人了，这不就是自己施展才华、名留青史的机会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缓下来，缓缓开口说道，“节帅所据之齐地，自古便是富庶之地，钱粮充沛、物产丰饶，有鱼盐之利，工商之便，东临沧海，西以黄河为界，南依泰山；但物产丰饶将士便无死战之心，工商发达便有逐利奢靡之心，黄河不足为界，泰山不足为险，若只是自守一方，此地尚可，但却非霸业之基。”

“中原乱战，朱全忠其势己成，根基稳固，非可促下，当缓缓图之，以二朱为屏障，可保后方无虞；河朔诸镇盘桓百年，虽树大根深，但却积弊己深，积重难返，兼李克用在侧虎视眈眈，此正火中取栗之机也，对河朔诸镇可用可御，却不可一味使威权加之；魏博自守尚可，进取之心全无，成德主少国疑，仅有守土之心，此二者当以恩威御之；义武勾连河东自绝于河朔，不足为惧，自当讨之；卢龙雄踞燕代，为河朔藩篱，又有战马之利，李氏父子根基未稳，此天授节帅也！”

“以属下愚见，节帅当结好二朱为我南方藩篱，安抚魏博、成德，图谋义昌、卢龙，待三镇合一，便可以移镇幽州，以齐鲁之钱粮养燕代之精兵，外盟契丹，内制诸藩，以河东为藩屏，以黄河为界，南望中原，届时，进可王退则霸！”

王师范沉默的听着，并没有发表意见，只是在心中思考着这个战略的可行性。

高郁也不在意，继续说道，“至于节帅所言该如何对待河东和宣武？这个也很简单，朱全忠老谋深算，当以缓为主，李克用志大性骄，与我平卢争夺河朔，当以战为主。不过为保万一，还是当以朝廷诏令为主，如此，我等奉诏而行，他人又能如何指摘我们呢？”

也就是要先稳住朱温，先和李克用争夺河朔吗？最好还是打着朝廷的旨意，就像朝廷默许朱温吞并中原藩镇那样吗？这恐怕得要自己表现出足够的潜力才行，这难度有些大啊！

河朔藩镇可是晚唐顽疾，自己想要图谋他们，恐怕还是有些困难的，而且还是和李克用争夺河朔，这算不算一开始就遇上了boss？虽然李克用被朱温压着打，但李克用也是可以压着其他人打的……

这战略规划，虽然确实可以成就大业，但执行起来的难度也不是一般的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