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杨彦珣见闻

就在王师范整兵，打算和张蟾、卢彦威在棣州地区交战时，麾下的随使杨彦珣也早就踏上了前往长安的旅途。

这一路上，他先是经过齐州进入了天平军治下，这一路走来给他带来了极大的震撼，所过之处不说白骨露于野，生民百余一，也可以说是百业凋敝、人烟稀少了。

天平军下辖郓、曹、濮三州，而且地处中原地区，土地肥沃、人烟稠密、交通便利，曹州更是从先秦时代便是天下一等一的富庶之地，无论是人口还是兵力、钱粮都在平卢之上。

但此刻的天平军，却己经是一副残破至极的样子，一路上到处都是荒芜的田地，走上百里都不一定能见到一个百姓，只有极度偏远的乡村、山林和坚固的城池之中才有人烟，但就算是这些地方的百姓，也是皮肤蜡黄、双眼无神、一脸的菜色。

这还是大唐吗？大唐何时竟然成了这般模样。

杨彦珣在心中这样问着自己，虽然早就知道大唐己经日薄西山了，但多年前自己从河中老家流亡之时，哪怕当时经受黄巢之乱，这一路之上的所见所闻，也没有到这步田地啊！

从几个乞讨的老人口中，杨彦珣知道了造成这一切的原因。

“还能为啥？不就是这些官老爷们打仗搞得吗？年轻人要么就死了，要么就当兵了，要么就跑了，其他地方我不知道，但我们附近几个村子都是这样的。”

“还有这官爷们三天两头都收税！一缺了就找俺们要钱要粮，没有就拿鸡、狗、房子、地、农具这些东西拿去抵，实在没有了就抓人，有的人为了缴税，都开始卖儿卖女了，这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杨彦珣闻言大吃一惊，打仗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但看上去这税赋也是个重要原因啊！虽然如今各个藩镇自己收税己经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但能把百姓逼到这种地步，这到底是多重的税率啊？

“敢问税率多少？”

一个老人摇了摇头，“数不清了，什么名目都税都有，一开始还记得，后面太多了，什么酒曲钱、农具钱……我们交不上，也就没去记了。”

一个缺了牙的老人，一边埋头啃着馍馍，一边指着另一个己经虚弱的睁不开眼的老人道，“谁都过不下去了，家中有男丁的还好一些，逃进那大野泽中多少还能有个生路，最难的还是身边没有男丁的。”

“这老赵家里两个儿子全是当兵的呢！结果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该收的税，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杨彦珣点了点头，同情的看了这位老人一眼，又问道，“赵老丈家中有几个儿子？”

“两个啊！不是都说了吗？”

啃馍馍的老人白了杨彦珣一眼，眼中是止不住的嫌弃，这人看上去人模狗样都，怎么耳朵不好使啊！

“据说是跟西边的宣武贼打仗，也不知道还活着没有，我看大概率是死了，老赵家绝后了……”

“诶，老钱你瞎说什么呢？”

又一个同伴不忍心的打断了他，老钱瞥了半死不活的老赵一眼，还是压低了一些声音，“我说的是实话，宣武贼厉害着呢！我们的大帅要是打得过，还至于把我们逼成这样吗？”

两个儿子都去当兵了吗？如果这都是普遍现象的话，那这天平军看来战况很不妙啊。

杨彦珣暗自琢磨着，苛捐杂税、穷兵黩武、土地荒芜、人口大量流失，往日富庶、强大的天平军，短短几年竟然就落到了这步田地，看来这朱瑄确实己经快撑不下去了。

就是不知道泰宁军是什么情况，不过他们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吧？毕竟朱全忠是同时打的三个藩镇，如果他们打得过，也不至于让天平被祸祸成这样了。

朱全忠依靠中原残破之地，不过短短几年时间竟然就能压着天平、泰宁和感化三镇打，看来是一个绝世枭雄啊！

杨彦珣将这天平军的见闻全部记下，然后又给这些老人留了一些干粮，便在护卫的护送下离开了。

临走之时，杨彦珣看着这些老人有些不忍，还是忍不住提醒道，“诸位老丈，如果天平活不下去了，何不去他处寻一条活路呢？”

“俺们也没出过远门啊！再说了，如今这天下处处打仗，到哪儿不一样啊？还不是要我们卖儿卖女的缴税缴粮、去做苦役？说不定还不如留在家乡呢！”

“就是啊！我听说宣武贼那边特别狠，朱贼每天要吃小儿心肝呢！”

“徐州和泰宁那边，也和我们差不多……就算跑到那里去了，谁又看得上我们这些老家伙呢？不会要我们的……我们只能等死……”

杨彦珣闻言只有沉默，确实啊！如今天下何处不战？何日不战？天平有的苛捐杂税、穷兵黩武，那个藩镇没有？就算是平卢，也称得上是苛捐杂税和穷兵黩武了，也就比天平这边好一点罢了。

“平卢，也就是青州那边，没有那么多税，生活还算过得去，而且境内比较太平，如果诸位有意点话，去青州看看吧。”

离开了这些老人，杨彦珣继续一路西行，很快就抵达了汴州。

进入汴州后，杨彦珣明显察觉到了和天平各州之间的差别，最明显点就是人口！和百里无人烟的天平不同，这汴州的人口甚至称得上稠密，而且土地也没有被大规模荒废的迹象，甚至杨彦珣还在路上发现了几支商队，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大运河通济渠上来往的船只。

虽然数量和规模都不大，但这样的现象在乱世之中还是挺少见的

杨彦珣对此非常的诧异，要说饱受摧残，那肯定还是这被黄巢、秦宗权严重祸害，甚至一都打到汴州城门外的中原腹地更严重一些吧？

就算后来灭了秦宗权，但到底打了好几年，战争造成的破坏应该不小才对。更不用说后面又和天平、泰宁、感化三镇连年征战了，怎么感觉汴州的情况好的有点不像话啊？

汴州真的是宣武的治所，在连年征战吗？看上去完全不像啊！

在交了钱后，杨彦珣一行便顺利进入汴州治所开封城，看着人来人往、商贸发达的开封城，杨彦珣更加震撼了。

他特意去粮店问了一下粮价，麦20钱、稻30钱、粟15钱一斗，自然和太宗、玄宗朝，甚至和宪宗朝没得比，甚至连如今平卢地区的粮价都比不上，但这对于战乱频繁的中原地区而言，确实是个相当低廉的价格了。

“真是奇怪，宣武的粮价竟然如此低廉。”

杨彦珣想了想，也确实没想到什么头绪，完全想不到朱全忠是如何做到的。

没过多久，等到杨彦珣补充了干粮和饮水后，派出去打听情况的护卫们便也回来了。

一行人先是回到了旅舍之中，进入到房间之后，才小心的交谈起来，“如何？”

随行的护卫头子魏安点了点头，汇报道，“盐价也很低，就是各类丝帛和瓷器要贵一些，不过这也正常。”

见头领都开口了，其他人也就不再藏着捏住了，七嘴八舌的补充起了自己的见闻，“治安也很不错，跟我们青州差不多，不，应该说比我们青州还好，我听说，朱全忠为了搞好治安，一开始就把城中所有的小偷右手都剁掉了，地痞流氓全部砍了一条腿，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人敢干这些事情了。”

“不仅如此，我发现这里还设置了市官，专门管理坊市贸易的……”

“他们还给百姓租牛……”

“我听说那运河上的船都是从江南来的，虽然是商人的货，但他们的粮食、茶叶都要交一些税，既有实物又有。乖乖，守着一条运河就能有钱有粮，这运气真是太好了。”

魏安瞥了这个差点流口水的手下一眼，没好气的打断他道，“那你也得守得住才行，还有日常的疏通维护，也不是个小数目啊！”

被头儿训了一句后，那人为难的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魏安继续汇报道，“我发现了一队巡逻的士卒，很是精锐！”

提到这个，杨彦珣顿时紧张起来，“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们巡逻之时目不斜视，动作整齐划一，身上还有一股杀气，必然是宣武精锐无疑了。”

顿了顿，魏安又补充道，“就是他们脸上都刺了字，感觉像是犯人一样。”

杨彦珣闻言点了点头，这倒确实是有些奇怪了。

“朱全忠这个人，我也是听过的，此人狡猾善战天下皆知，但听说没怎么读过书，我觉得他不是那种精于政略的人，你们可曾谈听到，这汴州政务出自谁人之手？”

“关于这一点，我们确实打听到了，是敬翔！听说他是朱全忠的心腹，总揽政务军略，朱全忠凡事都喜欢和他商议，治理汴州应该就是此人的功劳了。”

敬翔？这是谁啊？杨彦珣仔细回忆了一番，发现确实没有什么印象，不过还是将这个名字给记了下来。

“哎，一个从未听过名字的敬翔，竟然也有如此本领，可见朝廷遗漏贤才之多啊！”

“可惜，我主却没有遇到这样的大才辅佐，否则又岂能屈居平卢一地呢？”

魏安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这一点确实，要说平卢和宣武的条件，一开始肯定是平卢更好的，但现在宣武都快称霸中原了，但平卢军却还是只能屈居一地，甚至被远远的甩了下去。这其中固然有双方大帅的才能、将校士卒的精锐程度和随处环境的差距，但最主要的还是缺少大才辅佐啊！

李嗣业确实勤勤恳恳，但能力也就那样了，他能保证有钱粮，但这需要时间攒。而且对于如何增加兵员数量，如何增加粮食产量和税收，怎么在不征调过多的劳役，也不损害农事的情况下修缮城池、打造器械等等事情上，都没什么太好的办法，也就是个合格、凑合的水准。

“我平卢新主不是庸碌之辈，我平卢将校也不乏悍勇善战之人，平卢也可称得上百姓安乐、家有余粮了，如今，所欠缺的，便是如敬翔一般能辅佐我主成就霸业的大才了。”

杨彦珣有自知之明，他虽然也称得上博闻强识，能言善辩，但充其量不过是个使者罢了，距离纵横家都差的远呢！相比于能安邦定国的世之能臣就更不用说了。

“这一路上，我们多多留意一下，如果发现了大才，就将其请回去吧！”

众人纷纷点头，被王师范派来护送杨彦珣的，最重要的就是机灵。因此，在见到汴州和郓州堪称迥异的情况后，众人都清楚的认识到了一个擅长治理内政的能臣有多重要，这要是让他们平卢也有了这么一位能臣，不，就算稍微差一些也行啊！到时候，至少不用担心被打成天平那副德行了。

“那如果他们不愿意呢？”

就在众人畅享美好未来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弱弱的响起，迅速引来了众人看傻子的眼神。

你他妈真当我们是给家里请先生的了？我们是什么好好先生吗？我们是兵啊！

“……”

那个年轻小伙子挠了挠脑袋，有些别扭的移开了视线，“好吧，我知道了，你们不用看着我了，我有点害怕。”

“行了，早点休息，今晚在这里过一夜，我们明天就走。”

……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一行人便离开了开封继续向西行进，过郑州后便进入了河南府，在这里，他们又一次见识到了能臣的恐怖。

“我记得张全义，占领河南府好像没有多少时间吧？”

“记得是光启三年（887年）占领的河南府，到现在满打满算也就两年左右。”

魏安环顾了周围一圈，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河南府本就是东都所在，人口钱粮本就充足，他投奔朱温后又不需要打仗了了，能全力恢复生产，有现在这个规模也是正常的。”

杨彦珣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张全义，记得原先是跟随黄巢的人吧？没想到一个曾经跟随草贼作乱的人，竟然也有如此本事。

天下贤才果然如过江之鲫啊！

只是怎么不能给我主一个呢？哎～

“哎～”

嗯？

杨彦珣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刚才是你们在叹气？”

魏安摇了摇头，指向了前方的一队人马，只见一位身着布衣的小老头儿，一脸愁苦的被一队护卫样子的人保护着，正慢悠悠的散着步，不时停下来唉声叹气一句。

这是，啥情况？看上去就有古怪啊！怎么感觉比起护卫，更像是监视呢？这人谁啊？为啥不首接报官呢？张全义把河南府治理的有模有样的，怎么洛阳城里还有这种事情发生啊？

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杨彦珣并没有去管闲事的意思，只是多看了对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而且还主动拉开了距离，以免引起什么误会。

魏安扫过这些人，俯到杨彦珣耳边开口提醒道，“随使，那些护卫似乎是士卒！”

士卒！？

“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穿的靴子是军中的样式。”

杨彦珣闻言立刻看了过去，果然发现那些护卫脚上踏着的是厚底的黑色军靴。

这倒是有些意思了，能让一群士卒扮做普通护卫监视的，到底是谁呢？而且在洛阳这个地方……莫不是张全义的手笔？

“随使，要不要去探听一下？”

杨彦珣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但他依旧不忘嘱托道，“派个机灵点儿的去办，小心为上，发现情况不对就跑。”

顿了一下，又想到了那人身上的书卷气，杨彦珣又补充道，“务必记住他的名字。”

“是”魏安点了点头，随手招来了那个之前在开封问出了蠢问题的年轻人，“吴滔！过来！”

“头儿，啥事儿？”

吴滔走了过来，魏安嘱咐了几句后，就把他打发走了，转过身，对上杨彦珣怀疑的目光，魏安忙不迭的解释道，“吴滔虽然说话不过脑子，但做事还是挺机灵的，而且他才十六岁，也就是个半大的孩子，对方不会那么防备他。”

听到这个解释，杨彦珣思考了一会儿，这才慢悠悠的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对方的说辞，希望如此吧！

“嗯，我们先附近找个地方歇息一下吧！等他回来了我们再做决定。”

“是”

几人找了个茗铺（唐代茶馆）坐下，每人要了一碗热茶，这里不仅是过路客商休息的地方，还逐渐发展成为市民娱乐的场所，所以还挺热闹的。但这时候的茶多为煎茶，除了杨彦珣这个文人外，包括魏安在内的众人都不怎么喝的惯，只感觉嘴里一股怪味儿，难喝的紧。

这些文人的嘴是真的紧啊！这么难喝愣是没人说，还一个劲儿的吹，他们的舌头是被烫坏了吗？

呸呸呸，真难喝！

杨彦珣知道这些士卒是粗人，喝不惯这东西，对此也不以为意，并没有生气，而是吩咐店家又给他们每人取了一份凉白开。

没过多久，吴滔就被留守的人带回来了，他一进茗铺就凑到了魏安的身边，正想向他汇报就收到了一个白眼，被推到了杨彦珣身边。

魏安对着杨彦珣歉意的笑了笑，吴滔恍然大悟，也尴尬的笑了笑，凑到他身边汇报了起来，听着吴滔的话语，杨彦珣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