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生死别离（二）

夜风呜咽着掠过草原，像无数亡灵在黑暗中低泣。

雕陶莫皋勒住战马，滚烫的汗水顺着他的眉骨滑落。

王庭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穹庐大帐前燃烧的火把将人影拉得扭曲变形。他翻身下马，皮靴深深陷入松软的泥土中，血腥味和酥油灯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刺激着他的鼻腔。

“左贤王！”

守卫们单膝跪地，声音中带着惶恐与期待。雕陶莫皋没有理会，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座最大的穹庐——父亲就在那里，或者说，父亲的尸体。

帐内传来的哭声刺痛着他的耳膜。那里面有他母亲的悲泣，有匈奴贵族们的哀嚎，还有——那个女人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湖面。

“父亲！”手指深深掐入掌心，他悲痛地低吼一声，猛地掀开帐帘。

热浪夹杂着香料的气息扑面而来。穹庐中央，父亲的尸身被安放在铺着雪狼皮的矮榻上，西周点着九盏酥油灯，火光摇曳中，那张曾经威严的面容如今只剩下灰白的平静。

雕陶莫皋的膝盖不受控制地弯曲，重重砸在地毯上。

“父亲——”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哽咽。

“雕陶莫皋！”

大阏氏看到他，踉跄着扑过来，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他的皮甲，指甲几乎要穿透皮革，“你终于回来了...你父亲他...他...”

“母亲——”

雕陶莫皋扶住母亲颤抖的身躯，目光一抬头，却落在角落里那个纤细的身影上，此刻正安静地跪在阴影中。

火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却依然美得惊心动魄。

“大哥！”且糜胥冲过来抓住他的手臂，少年眼中燃烧着希望与仇恨的火焰，“是伊鹿那个畜生！你一定要替阿爸报仇...”

“我知道——”雕陶莫皋的声音低沉如雷，“昔日连刀都不敢握的小崽子，如今竟敢向父亲挥刀……”

左伊秩訾王上前一步，银白的胡须在火光中微微颤动：“左贤王，单于临终前特意嘱咐，不要追究伊鹿...”

“不追究？”雕陶莫皋猛地起身，皮甲上的铜片发出刺耳的碰撞声，“那是父亲仁慈！可是身为人子，怎能不为父报仇！”

他的声音在帐内炸开，震得酥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

“就算刨地三尺也要找到他，他罪该万死！”

乌禅幕看着雕陶莫皋这般，上前一步，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雕陶莫皋，单于归天，匈奴百姓悲痛欲绝，如今王庭，群龙无首，单于丧礼过后，还需要你主持大局。”

老者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你也该接大任了，往后不能再任性而为。”

帐内所有贵族同时右手抚肩，深深俯首：“我等誓死效忠单于。”

雕陶莫皋深吸一口气，感受着权力与责任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向他涌来。

“雕陶莫皋，定不会辜负祖父和各位叔叔所托。”他听见自己说。

夜色渐深，草原上的篝火渐渐熄灭，哀悼的人群陆续散去，只剩下穹庐大帐前的长明灯孤独地燃烧着。

雕陶莫皋独自坐在王庭外的高坡上，手中的柳叶发出凄厉的呜咽。

父亲走了，将单于位给了他，在他肩上的担子，一瞬间变得沉重无比。

“大哥。”只听一声轻唤。

雕陶莫皋回神，见是且糜胥，面色缓和道：“且糜胥，你怎么来了？”

“王庭，还好有大哥在。”且糜胥在他身旁坐下，目光投向远处的穹庐。少年眼中闪烁着崇拜和依赖，还有一丝伤感。

雕陶莫皋轻拍了拍且糜胥的臂膀，“等你长大了，匈奴一样需要你。”

且糜胥点了点头，突然目光一凝，一抹艳丽的身影正在穹庐外徘徊——是阿茹娜，姑夕王的女儿。

自从姑夕王因刺杀汉使被囚禁龙城后，阿爸虽然没有迁怒他的亲族，可她的处境也变得微妙起来。

看着她站在帐外和守卫交谈些什么，不用猜，一定是来寻大哥了。

“大哥，你看！”

且糜胥却见大哥神色淡淡，“阿茹娜自小就喜欢大哥，追着大哥跑，只是现在...”

“好了。”雕陶莫皋似乎不想提太多，“一首以来，我只当她是妹妹罢了。”

却在下一秒猛地站起身。

“大哥？”且糜胥一怔，随着雕陶莫皋的目光移去，只见宁胡阏氏抱着孩子出现在穹庐前。

夜风吹起她素白的丧服，勾勒出纤细的腰肢。她低头对守卫说了什么，然后抱着孩子缓步走入帐中。那单薄的身影仿佛随时会被夜风吹散，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坚韧。

“宁胡阏氏...真可怜。”且糜胥叹息道，“伊屠智邪斯还那么小...”

雕陶莫皋没有回答，只是向穹庐大帐缓缓走去。

“雕陶莫皋。”

阿茹娜看见他出现，连忙迎上前，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芒，“单于离世，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还请你节哀。”她顿了顿，声音变得轻柔，“还有，恭喜你就要成为王庭最尊贵的人了。”

雕陶莫皋神色淡漠，看着阿茹娜，只道：“父亲说过，匈奴最尊贵的人，是匈奴的百姓。”

说着，不再理会她，就要掀帘进帐。

阿茹娜却追了上来，抓住他的手臂：“雕陶莫皋，我父亲虽然做错了事，可是我没有，我自小就爱慕着你，你为什么要一首对我这么冷淡……”

“阿茹娜！”雕陶莫皋冷声打断了她，“我现在，没有心情和你说这些。”

“我己经说过很多次，我一首只当你是妹妹，我希望你以后，能管好你的心。”

“你！”少女听着他无情的话语，眼眶瞬间红了。她松开手，转身跑入黑暗中，裙摆像受伤的鸟翼般拍打着夜风。

雕陶莫皋轻轻闭了闭眼，正要掀帘进王帐，却听见帐内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像是细碎的珍珠坠落在玉盘上，清冷却又揪心。

他一时顿住，忍不住走近几步，借着帐帘的缝隙向内望去——

宁胡阏氏独自跪在父亲的遗体旁，素白的丧服衬得她愈发单薄，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垂落，遮掩了她半边苍白的脸。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父亲冰冷的手背，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交叠的双手上。

雕陶莫皋的胸口骤然一紧，像是被无形的刀狠狠剜了一下。

一个汉家女子，孤身远嫁匈奴，如今丈夫猝然离世，留下她和襁褓中的幼子，在这虎狼环伺的王庭里，她该如何自处？

“大哥？”且糜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雕陶莫皋猛地回神，迅速收敛了眼中的情绪。

“乌禅幕祖父派人在找你，说明日的丧仪需要你亲自定夺。”

“知道了。”他淡淡应道，最后看了一眼帐内的身影，强迫自己转身离去。

夜风掠过草原，吹散了他低不可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