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胭脂染旧账

祝府正厅内，紫铜香炉的青烟袅袅升起。

裴砚修长的指尖轻叩官窑青瓷盏，茶汤微晃，映出他含笑的眉眼：“听闻祝公上月又往陇西捐了百石粟米，如此仁善之心，倒叫我等自惭形秽。”说罢，他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博古架上的和田玉貔貅，瑞兽口中的金珠在光线映照下闪烁，与赈灾账册里缺失的数目如出一辙。

祝平安捋着山羊须，腕间沉香木串轻晃：“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哪里比得上裴大人替圣上体察民情，监察商道那般辛劳。”

裴砚摆摆手：“哪里哪里，祝公日夜操持这偌大的祝府，上上下下管理得井井有条，还能有余力挂心家乡父老，才是令我自愧不如！”

祝平安皱眉，话锋一转：“哪里哪里，近来家中纷乱，小女顽劣不堪，前日里还在库房搅出了一场风波……”

“说起贵府的二姑娘——”裴砚突然将茶盏搁在案几上，清脆的碰瓷声惊飞檐下麻雀。

他神色自若地接着说道：“醉月楼这几年的账目，可多是仰仗她打理。”言罢，他袖中滑出一本泛黄的账册，“啪”地展开在紫檀案上，“您瞧这墨迹，前年腊月的账刚刚补上，还簇新呢，这记录之细致，可见姑娘的用心。”

他在暗示祝平安自己协同醉月楼做了假账，简首是她生涯之耻！祝九算立在廊下，耳畔金丝珍珠坠子轻颤，似在呼应她此刻的愤怒。

她看着裴砚修长的手指划过账册，准确无误地点在“胭脂水粉”这一条目上，那被朱砂圈出的数目触目惊心——近乎是醉月楼往月进货量的三倍有余。

她心中暗自思忖：可是这造假之手段也实在是太过拙劣了，以祝平安的精明，怎么可能会相信这其中没有猫腻……

“既然是二丫头经手的账目……”祝平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袖口暗绣的金线缠枝纹在光线下散发着内敛而奢华的光泽，“自然应当让她同去核对一番。”

他抬眼看向廊下低眉顺眼的小丫鬟，目光锐利：“还不快给裴大人奉茶？顺便叫二小姐过来拜见。”

祝九算跟着丫鬟跨进门来，正巧瞧见裴砚用折扇挑起博古架上的翡翠白菜。青年的侧脸被窗外的天光映照得轮廓分明，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一片蝶翼般的阴影，可他说出的话却让人捏一把汗：“这翡翠的成色，不错，很不错啊，像极了南诏去年进贡给圣上的那批……”

“仿品，仿品！”祝平安讪笑着起身，沉香木串撞在案角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裴大人莫要打趣了，当真是说笑了。我府上的玩意儿都是在坊间购置的寻常摆件罢了。”

说着，他广袖一挥，想要将那翡翠白菜拂到一边，却不料那白菜首接摔落在地，碎成了一排冰珠子，在地上折射出七零八落的光线。

裴砚摊开双手，脸上带着些许惋惜：“原来是赝品，如此仿真的物件，摔碎了倒是有些可惜了。”

去往醉月楼的马车里，裴砚用折扇挑起车帘。暮春的风裹着槐花香扑进来，他望着车外熙攘人群轻笑：“祝姑娘可知，令尊书房那方端翡翠白菜......”扇骨在掌心轻敲，“可换三百流民御寒的冬衣。”

“那你怎么不抓了他去？”祝九算攥紧算盘，算珠硌得掌心生疼。车辕突然颠簸，她整个人朝前倾去，被裴砚用折扇稳稳托住手肘。青年掌心温度透过薄绸传来，惊得她反手甩出一枚算珠。

“叮——”

算珠擦着裴砚的脸颊撞向车壁，又弹回她手中。

裴砚突然倾身逼近，松香混着薄荷气息萦绕鼻尖：“姑娘这火气，倒比大理寺的烙铁还烫人。”见祝九算紧皱的眉头，他突然撤回身子，扯开车帘，往马车后方瞥了一眼：“醉月楼到了。”

祝九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有几个人在马车后鬼鬼祟祟的跟着，这几人自他们从祝府出来便步履不停，紧跟其后，看来等会儿还要演一出戏给这些人看看。

泠月抱着焦尾琴倚在朱漆廊柱下，石榴红裙裾扫过青石板上的水痕。

见二人进来，丹蔻指甲轻轻拨弦：“裴大人不是说要去查案，怎么查到脂粉堆里了？”她腕间银铃轻响，惊得池中锦鲤摆尾游走。

“自然是来讨债。”裴砚翻开随身携带的账册，重重戳在“胭脂水粉”条目上，“上月十五的玫瑰膏子，怎么记了两百笔？你们醉月楼若是伙同起账娘，连这点水头也要贪，我虽然是常客，可也讲不了什么情面啊！”

祝九算会意，将檀木算盘往柜台一搁：“泠月姑娘莫怪，裴大人这是新官上任，要给其他商铺树个威风呢......”她指尖翻飞，算珠撞出急雨般的声响，“不过裴大人，你瞧这贰和盒之间的百字笔记尤其不同，分明是篡改过了的笔迹，这百字定是后填上去的。”

“我瞧瞧？”裴砚眯着眼睛，探过头来，鼻息间是祝九算身上淡淡的甜味。

泠月略一思索：“许是楼里哪位姑娘贪心多买了些脂粉，怕被查出来，想要挂在醉月楼的账上。与我和祝姑娘并无干系。既是误会一场，我自然叫人去查。”

三人目光交汇的刹那，二楼雅间传来细微响动。裴砚突然提高声量：“既是错账，该当重罚！”他甩袖扫落茶盏，瓷片飞溅时，窗棂外黑影倏然掠过。

看来跟来的探子己经放心回去复命了。

泠月轻笑，从妆奁取出个掐丝珐琅盒，递到祝九算手上：“前日刚得的西域胭脂，值三千金，唤作‘同心’，算作是给你的赔罪。”

她指尖抚过盒上并蒂莲纹，“只是祝姑娘用了，怕要惹桃花呢。”

裴砚劈手夺过胭脂盒，孔雀蓝釉面映得他眉眼如画：“这颜色俗气，不如我铺子的朱砂。”他作势要摔，却被泠月一个绕身轻巧取走，重新放回祝九算的手心里。

“西域商会的驻点在东市......”泠月突然掩唇轻笑，“这颜色俗气，我也不要，祝姑娘也不要，那就该去找他们换批新胭脂了。”

“那可得快些，再有一个时辰就该歇市了。”窗外暮鼓恰在此时响起，裴砚折扇轻摇，扫过她祝九算腰间算盘，“今日我见你一趟，劳心费力，也不差这最后一趟车程。不过，你得用这胭脂钱，请我吃酒。”

霞光彻底吞没长街时，马车吱呀吱呀又重新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