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回 夜酌

饭后收拾餐具时，汩汩的水流声盖过了身后窸窣的响动，等我收拾干净擦干手转身，颜冬已经蜷在落地窗边的懒人沙发里看起了窗外的夜景。

三个多月来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开那瓶贵重的拉菲古堡，暗红色液体在高脚杯中慢慢旋转着，倒映着这座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

“林玧夏，要不要陪我喝一杯？”

单人沙发旁边上的小圆茶几上摆着一瓶刚拆封的红酒，紧挨着的地方还放着一个空的高脚香槟杯，看起来应该是为我准备的。

只可惜，对于酒精这种东西我向来都是敬而远之，原因一半是酒得花钱买，另一半是喝酒骑电驴也有被交警罚款的风险。

“少爷，我不会喝酒。”

“酒有什么不会喝的，直接往喉咙里灌就行了。”

“既然都是往喉咙里灌，那我为什么不选择喝水？而且还健康。生物学证明，小酌照样会伤身。”

“社会学同样证明，不喝酒会伤心。”酒杯中的暗红色液体在他的手中轻轻晃荡出了红色的弧光，“喝水是为了解渴，喝酒则是为了买醉。”

“歪理。”

谈话间头顶的悬浮灯带突然暗了一档，智能家居系统自动切换成夜间模式时，我听见他沙哑的笑声：“算了，反正你这种只会擦地板的死正经永远不会理解……”酒杯上倒映着颜冬始终紧绷的下颌线，“酒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在人类社会里经久不衰。”

快步走到他的身边，夺过他手里剩下的那小半杯红酒，在他的注视之下仰头一饮而尽。

红酒的苦涩让我微微蹙眉，可还是撇了撇嘴强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我才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家政机器人。”不悦地迎上了他带着笑意的目光，“先说好，要是吐地上你来擦。”

“这才对嘛，要不怎么说咱俩是模范主仆。”

圆几上的红酒瓶泛着幽幽的冷光，我盘腿坐在了他身侧的地上，看着自己手中玻璃杯里摇曳晃动的大半杯红色液体，我实在是不理解这东西为什么能卖那么贵。

第二杯酒一股脑灌进喉咙引起剧烈咳嗽的时候，颜冬早已等候多时的手掌重重拍上我的后背。

隔着西装传来的体温烫得惊人，他嘲笑我牛饮的声线却裹着砂纸般的粗粝：“红酒要含着慢慢品，先等单宁酸在舌尖化开。”

“品不出来，像含着铁锈。”我抹去眼角呛出的眼泪，缓过来之后方才白了一眼瘫在沙发上的颜冬，“难喝得要命。”

“等周围只剩你一个人的时候你就知道酒有多好喝了。”他轻轻摇晃了一下酒杯，往喉咙里又送了一点红色的液体。

续满第三杯酒往肚子里倒的时候，视线开始不受控制地泛起毛玻璃般的雾霭。颜冬身上的味道忽然逼近，带着酒气的指尖轻轻掠过我发间的茉莉头绳。这个本该粗暴的动作此刻却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品，我本能地想要缩颈，却撞上了他屈起的膝盖。

“别动。”他带着酒气的呼吸就这么轻拂过我耳后绒毛，“头绳歪了。”

低着头由着他拨弄着发间的头绳，我则是注视着茶几倒影里那个模糊的女生轮廓：“少爷绑头发这么熟练，以前帮其他女生绑过吗？”

“嗯，帮两个妹妹绑过。”

幽幽飘散的茉莉气息早已经被红酒醇香浸透，垂落的发丝扫过锁骨时更是泛起了细微的痒意，可听到颜冬这句话的时候，呼吸却忽然停滞了一下：“两个妹妹，一个是秋芷，还一个……”

“算半个妹妹吧，有机会带你见一面。”

心里最深的某个角落忽然泛起一阵酸涩，回过神时自己已经把那句没有分寸的话脱口而出：“少爷喜欢她么？”

颜冬的手指顿了顿，片刻迟疑之后捋顺了红色发带：“喜欢是喜欢，不过只是单纯把她单妹妹而已。不信的话需要我发誓吗？我要对林大小姐以外的女生有半点非分之想，你就把我砍了怎么样？”

“那是少爷的私事，我管不着。”或许该庆幸此刻醉意朦胧，才能放任越界自己用后脑轻蹭他尚未收回的掌心，“而且听这话，少爷好像心思不正。”

“确实，我只对你动过歪心思。”

颜冬带着讥诮又认真的表情让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低下了头看起了杯壁上悬挂着的酒红色液滴，沉默片刻这才生硬地转移起了话题：“少爷你一个人的时候害怕么？”

“你在说什么鬼话，小爷我天天都是一个人待着，要怕的话早就自杀了。”

没有理会他的逞强，我兀自往手心中的空酒杯里又倒了一杯红酒。

看着玻璃杯上那个女生扭曲的面孔，我竟莫名有种想要喝醉的冲动，好让那些刻意压抑的恐惧与疲惫找到一个能争先恐后漫出唇齿的借口。

“我倒是很害怕一个人。”往嘴里倒了一整杯红酒，苦涩的液体在口腔里漫开的感觉确实糟糕透了，“妈妈身体很差，我一直很害怕她会出事。所以只有强迫自己不停地工作学习，大脑才没空去想这些。”

坐在地板上的我慢慢蜷起了身子，任由疲惫的面庞依偎在膝盖的温暖里。

“我明明答应过爸爸要照顾好妈妈的，可现在连他最后一个愿望都快实现不了了，甚至连盒像样的药都买不起……”

轻轻晃了晃手里的空酒杯，看着窗外愈发璀璨的街道，心里的那份失落变得越来越无法抑制：“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劲，我要是再努力一些的话……”

“好了，让你陪我喝酒，你说的都是些什么？搞得我都快被你传染阴沉病了。”

吊灯光晕渐渐氤氲成毛玻璃般的雾霭。我抱膝蜷进沙发阴影里，白色衬衫袖口被揉得发皱：“我当然知道自怨自艾没有用。可上周看见妈妈把止咳的药掰成四瓣，她总说咳嗽是老毛病，少吃点药不碍事。”喉间忽然泛起了比单宁酸更涩的苦，“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特别无能。”

“林玧夏，你喝醉了。”

“我只是在阐述客观事实而已。或者我从一开始就不该纠结那些不现实的自尊。”仰着头看着颜冬那张半隐在黑暗中的脸庞，我忽然失声苦笑，“少爷，我卖给你的话，你要买吗？”

颜冬没立马说话，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银行卡，食指中指夹着卡片在我面前轻晃了一下：“还是那句话，卡里200万，要就脱衣服。”

将脸深埋进膝盖只露出了一双眼睛，我又往酒杯里倒了一杯酒：“算了吧，生7个孩子我会死的。”

“不生也行。”他忽然开口，表情认真地一点都不像是在跟我开玩笑，“我不介意。”